安眠

昆仑……

若不是姬雪来这一遭，萧瑟还真想不起来这段幼时听过又抛之脑后的戏谈，面对姬雪堪称炙热的眼神，他犹疑地吐出个地名。

萧瑟增城。

增城倒不难找，那儿地处北离最南，接近南海，江河湖海也颇多，更别说早期明德帝为了尽快平复战争过后亏损的国库又开了条运河，百姓虽比不得青州九城，但靠水路过活着也算富庶。

姬雪拧眉。

姬雪永乐志云：南海郡，前统县六，今增为七，莫不是号称水国的增城？

萧瑟是。

姬雪行，那我便依你向增城查。

见萧瑟点头，姬雪应了一声，却听得他忽而又摇头否认。

萧瑟却也不完全是。

这句却是将姬雪说懵了，没办法，有些皇家秘闻，百晓堂的确不如曾经身为皇子的萧瑟知道得多，现在也是，她与萧瑟获得的信息显然不对等。

眼神一转，懒得费劲跟上这男人的脑回路，她索性不再插话，听着萧瑟分析。

萧瑟你我同在天启长大，应该也听过那首颂歌。

他亦没有理会姬雪忽如其来的默然，像是完全沉浸进了自己的思绪。

萧瑟登昆仑，上增城。乘飞龙，升泰清。冠日月，佩五星。

萧瑟这已是改变过的版本了。

他说着，从衣袖中探出修长的食指沾了些许茶水在桌子上划出三条等长的线。

萧瑟昆仑之山三级，下曰樊桐，一名板桐；二曰玄圃，一名阆风；上曰层城，一名天庭，是谓太帝之居。

萧瑟在北离未开国之前，曾有人言道在这片土地有过仙人入世，因此除开蓬莱仙岛这一传说，亦有昆仑仙境之说。

萧瑟层城，才是她原本的名字。

那三横已被萧瑟补成一个完整的‘层’字，字体遒劲有力，姬雪望去时，它已经被那只玉白的手着重圈了出来，宛如被困住的家雀。

萧瑟若你要查，层城是个突破口。

谈完正事，气氛一时陷入陌生的尴尬。

姬雪没提出离开，萧瑟也就沉默着没说话，两人之间只余下碳火燃烧的‘吡啵’声响。

她顺着水迹隔空临摹了一遍，却怎么也写不出那股洒脱劲儿。

姬雪琅琊王……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萧楚河为他被贬，爹爹为他重伤。

也许是故人在旁，姬雪不免想要个答案，她低声喃喃着，目光转向萧瑟，忽明忽暗的光线里是半边俊秀的侧颜，他居然难得逃避了姬雪的视线，语气无甚波澜地轻声道。

萧瑟我不知道。

如果说原本的萧楚河视琅琊王为崇拜对象，那么在萧若风背负谋逆罪名自刎于刑场之后的种种，就让他不得不动摇一些原本应该根深蒂固在心底的观念。

萧凌尘不知所踪，青龙守护惨死，银衣军侯战死沙场，桩桩件件，可以说琅琊王一脉损失惨重。

萧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他是对自己最好的王叔，他是懂父皇难处的好兄弟。

——他是为天下大义英勇赴死的琅琊王。

只这一条，作为受益者之一的萧瑟就无法再说出任何话，而且他自觉也轮不到自己一个被废的皇子评判。

因此，姬雪注定只能在他这儿获得这么一个含糊的答案了。

不想在这个不愉快的事情上花费时间，萧瑟当机立断转移了话题，开口问起了姬若风的近况。

萧瑟师傅最近如何？

姬雪还不是就那样。

为了让萧瑟能放心，姬雪也耐住性子，多说了几句。

姬雪和辛百草前辈种种花，养养草，提前过上修身养性的生活。

扣住桌角的右手不知不觉开始用力，萧瑟又垂下头。

萧瑟……那就好。

姬雪见不得萧瑟提起自己父亲就颓丧的模样，几步来到他对面坐下，从成套的茶具中取出两个，重新沏了两杯热茶，推出其中一杯。

姬雪得了，你小气，我可是很大方的。

什么沉重的气氛也在这句话下继续不下去了。

萧瑟淡淡一笑，也不恼，两指一并，指向一侧。

萧瑟窗户在那。

他急了。

咕咚咕咚几口喝尽杯中的茶水，姬雪瞟了一眼萧瑟笑得危险的脸，颇有成就感的一抹嘴，戴上面具，往窗外一跃而起，就消失在泼天的黑暗中。

姬雪等我消息。

萧瑟望向被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低低叹了一口气。

萧瑟还算有良心，知道帮我关窗，不然……

我可撑不住了。

几乎是在有这个想法的立时，熟悉的痛苦便由心肺扼住萧瑟的呼吸。

萧瑟唔呃……该死！

暗骂一句，他试图将自己挪到床边，扶住桌子的手却猛地一酥，那裘衣的衣袖便狠狠地扫过姬雪方才倒下的热茶。

‘啪嚓——’

名贵茶盏摔碎的声音自然也不俗，悦耳动听得紧，就是在寂静的夜里过分突兀。

冷汗瞬间从萧瑟的额角落下，流入那双不住颤动的瞳仁，往日慵懒的眼神不再，盐分刺激着脆弱的泪膜，他反复汲取着稀薄的氧气，仰头将那股条件反射涌出的泪意压回眼眶，咬紧牙关忍耐。

他必须挺下去。

他还没找到那位凶手。

萧瑟憎恨得用尽全力，竟觉得头晕目眩得恍惚，耳边也仿佛出现了幻觉一般，忽而从门外听到了一点微弱的呼吸音。

松摧月萧瑟……

是松摧月。

他竟来得这般快？！

要知道萧瑟为了防止自己的动静吵醒对方，是将少年的住处安排到最靠里的那一间上房的，他一时竟为松摧月的速度感到错愕。

直到又听到对方一声。

松摧月我在。

是了，是了。

萧瑟恍惚的想着，现在本就是他与松摧月心照不宣帮他度过暗伤折磨的时候，松摧月从开始就在守着他，又何来来得快一说。

是他糊涂了……

松摧月放松，抱守元一。

松摧月的嗓音与白天十分不同。

一字一珠，泠泠的话语在他的纵容下带出几分如水的温柔，宛如炎炎夏日灌入肚里的山泉，沁人肺腑。

萧瑟下意识按照对方的吩咐勉力闭眼静下心，果然感到一丝轻快，他还想多听几句那将自己从混乱中拉出的嗓音，松摧月却不再开口，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萧声。

融融的暖意包裹着萧瑟，陡然产生的安心令他放松了攥拳的双手，这才察觉到十指连心的尖锐刺痛。

原来另一只茶盏也在方才被他当做转移注意力的道具，生生握碎了。

萧瑟松快的同时也免不了肉疼的倒吸口凉气。

这都是银子啊……

——

曲声就这么响了半夜。

蜡烛早已燃尽，萧瑟服下药后便一直靠在门边打算借着萧声吸收完最后一点药力，眼下听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就忍不住开始猜测是不是松摧月坚持不住。

萧瑟去休息吧。

萧瑟说这话时目光柔和得不像话，即使在黑暗里，好似也能看到那眸底细微的光亮。

他总是惦念着松摧月那不似习武之人的身体，因此纵使觉得有萧声更好，却也不打算留着松摧月了。

他已经为他做得够多了，多得萧瑟不知该如何对他好。

怕松摧月听不到，萧瑟曲指轻轻敲了敲房门，又道了一声。

萧瑟去睡吧。

虽然隔着道房门，但松摧月也能想象得出那张清俊的脸庞含情在人前是何等令人心动。

手中的萧声渐渐止息，她忍不住眯起眼小心翼翼打个哈欠，才轻描淡写拒绝道。

松摧月你先睡吧，这段时间总是睡不好，我陪着你好些。

好似知道萧瑟准备说什么，松摧月又先他一步开口。

松摧月放心，只是暂时回归从前的作息罢了。

萧瑟你……

就是这般。

总是令他无所适从。

萧瑟暗自叹息，心中却是愈发柔软，就连那条能搬弄是非的舌头好似都中了麻药，动弹不得，只能张嘴又合上，说不出半个字。

这是他脱离萧楚河身份收获的第一份情谊，而这第一份便这般，这让他怎么能不动容？

松摧月你知道吧，我很能熬的。

松摧月说着，语气竟颇为自豪。

初到此地时，她当然也具备二十一世纪青年的特产，比如——

阴间生物钟。

不能出门，不能游玩，萧瑟身体受了伤又只能早睡，如此半年，松摧月也跟着被掰扯了过来，现在她甚至可以拍着自己的胸脯说，她比退休的大爷生活作息还健康。

萧瑟自然也想起来那半年的时光，双眼情不自禁染上星星点点的笑意。

萧瑟我知道了，不过这样终归是不妥……

他思索了片刻，视线扫到一旁的椅子，将其搬了过来，又搜罗了一床棉被铺在上面，再挪了挪火炉，才算满意地转身敲了敲房门。

萧瑟晚安。

抖抖毛毯盖在放着汤婆子的膝上，萧瑟外衫，发冠都没脱，便倚在扶手上作势要睡了。

这绝对是这段时间他少数放纵感情操作自己行为的时刻。

讲究的萧老板还是跟着松小二学会了不讲究。

松摧月就没有那么麻烦，在知道萧瑟房间里有人与他谈话之时，她便回房取了持久战的装备，刚刚萧瑟听到的就是她在搭自制帐篷的声音。

她揉了揉冷得僵硬的手指，直到身后彻底没了动静才温声开口。

松摧月晚安。

于是萧声又继续响了后半夜。

店里的其他伙计也捡了好大个便宜，本来被客栈内嘈杂的风声扰得心烦意乱，这萧声一来，便神奇的将所有纷扰盖得一干二净，沉静的曲子听得人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寒风中的雪落山庄终于在松摧月的护持下难得安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