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孤灯如豆。
莹莹的火光在寒风中颤抖着照出那人平静淡漠的眉眼,他手中还端着一杯热茶,氤氲的热汽暧昧的蒸腾而上,显然是刚倒的。
那就是知道她会到了。
瞬息之间,衣袍翻飞,那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的黑色身影便又近了一步。
杯盏轻磕桌上,萧瑟起身将半掩着的窗户彻底推开,向下望去。
或许因为身份的缘故,那人戴着可怕的恶鬼面具,并不能看清长相如何,因此纵使离得近了,也只能透过衣料勾勒出的柔和曲线依稀分辨出是个少女。
她淡淡冲着楼上的萧瑟拱手,带着一丝征询之意。
萧瑟来了。
伴随着这声好似要被风雪吞噬的应答,萧瑟后退一步,让开寒风倒灌的窗口。
她从这动作之中得到了允许,这才姿态轻盈地一点地,像是夜中再常见不过的猫一般无声地越上边框,进入屋内。
天底下能做到踏雪无痕的轻功少之又少,萧瑟却不惊讶,他借着关窗的功夫,又悄悄用余光打量了她几眼。
姬雪怎么?不认识我了?
久违的强硬语气令萧瑟找回了点熟悉感,他微微颔首。
萧瑟只是没想到你的变化如此之大。
她对于这句调侃不置可否,只是双手环胸依靠在一边,轻哼道。
姬雪你不也一样。
虽然他与她并不经常见面,但不管如何,见到故人总归是值得高兴的,这般想着,那人嘴角不禁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她刚要去拿桌上的热茶,却听那人毫不留情的制止。
萧瑟那是我的。
她脸上的笑意一僵,见到故人的喜悦如潮水般迅速褪下,只剩下骤然而起的怒火。
姬雪萧楚河!
果然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讨厌。
枉她风雪兼程,居然连杯热茶都欠奉。
萧瑟萧瑟。
那张薄凉的唇轻飘飘吐出二字,却是对她来说再陌生不过的名字,她的愤怒也被打断,低头去看坐在桌边的青年。
萧瑟姬雪,我现在叫萧瑟。
他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又不知带着什么心情强调了一遍这个满含萧瑟的名字。
关上窗,暖意便很快随着寒风的消失充斥在屋内,萧瑟好似也在这安稳的环境中情不自禁松弛了神色,闪烁的烛火映出那道摇曳的影子,他的视线跟随着一点一点落下的烛泪,高挺的身材被拥在大氅里,瘦弱得过分。
姬雪伸手揭下面具,露出霜雪般冰冷的眼神。
姬雪可我只认萧楚河。
这话说得郑重其事。
萧瑟我知道。
任何大势力在有皇权所在之时,便脱离不开上位者的掌控,更何况百晓堂本身就是依附在朝廷之下的机构,作为天启四守护之一,百晓堂自然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责任。
若是他只是萧瑟,怎可能指使得动百晓堂,若他只是萧瑟,怎可能让下一任百晓堂堂主亲自来这一趟。
夺位之争愈发火热,萧楚河作为最有力的一位偏偏急流勇退,怎可能会有人放过。
这些萧瑟统统都清楚。
无非是有一些人不甘心,而他又恰好不想放弃罢了。
呵,既然有人当他死了,他何不顺应其意?
他不欲与姬雪争辩太多,拿着钳子翻了翻腿边炉子里的碳火,这天气真是愈发难捱了,尤其每到冬季,那股阴柔的内力仿佛借了势,在他的经脉活跃起来,带着连绵不绝的痛楚。
萧瑟对眼下无能为力的躯体恨极,只是越是痛,他的神色便越是平静,只能从手背骤然绷起的青筋窥探出分毫。
萧瑟查得如何?
谈起正事,姬雪也没了叙旧的心情,想起父亲带来的消息,她不由皱眉。
姬雪一干二净。
萧瑟知道这句一干二净绝不是寻常的意思,而且如果真是一干二净,姬雪就不会露出这般苦恼的眼神,因此他的面色也不禁难看起来。
他从不怀疑百晓堂的力量,如果就连百晓堂都查不到,不,应该说怎么会有百晓堂都查不到的消息?
除非……
除非是查了,也是真的一干二净。
电光火石间,萧瑟明白了姬雪的意思,但神色却没有好上半分。
果不其然,姬雪的下句话就印证了他的猜想。
姬雪你带来的那到底是个什么人?
百晓堂作为江湖中提供消息的第一大机构,自然有一套识人方法,何况姬雪师从姬若风,不敢说前辈,只同龄者之中,她绝对是佼佼者。
来之前,她也曾暗中观察过那个被萧瑟称为松摧月的少年,却无甚发现。
只看出干净这一特质。
本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却在告罪父亲之时,听到往常自信无比的姬若风在那刻充满了犹疑。
姬若风也怪不得小雪你,爹爹我同那少年第一次见面之时亦无法辨出他是何等身份。
姬若风以往我总坚信雁过留痕,凡是活在此间之人必然有他的来历,却没想到又撞上个铁板。
姬雪也有些惊讶。
姬雪爹爹你查过了?
姬若风自然。
放在萧楚河身边的人怎么可能不查。
姬雪那为何……?
姬雪一时茫然,她疑惑地抬眼望向父亲,姬若风只含笑摸了摸她的脑袋,斩钉截铁开口道。
姬若风可信。
姬雪是他的判断?
姬若风也有我的判断。
姬雪怎可如此……!
轻信他人。
姬雪立时就要斥道,却在对上姬若风了然的视线中恍然收声,这若是堂里的其他人,定要被姬大小姐骂个狗血淋头,但眼前说着可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亲爹。
因此姬雪也只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
姬雪爹爹查不出来,我不信我也查不出来。
姬若风非但不阻止,大笑几声后,反而为姬雪能够说出这句话颇感骄傲。
姬若风好,我儿有心!
他又沉吟片刻,想起自己的猜测,给了姬雪一个提示。
姬若风也许能从那少年的姓氏查起。
这才是这次姬雪来此的原因。
姬雪松摧月这个名字我确实没查到什么,你确定他告诉你的这个名字是真名吗?
是的,经历各种怀疑人生之后,姬雪开始怀疑松摧月这个名字根本不是真名了。
见鬼,他简直和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萧瑟能理解姬雪的猜测,只皱着眉否认。
萧瑟不会。
内心的第一反应骗不了人,松摧月的表现显然对这个名字的认同度极深,说明至少他的人生中有多数重要的时间是有人唤作这个名字的。
即使不是他本人,那必然也是另一个占据了他心中不少分量的人。
总之,这个名字一定存在。
按照松摧月的容色,气度,以及初次与他相见的那座山,萧瑟本以为是什么大家,毕竟那时他已行至去往青州路程的一半。
可既然说是大家,他又怎么可能在天启一点都不曾听过?
隐世之人?不对。
他操练百兽的本事……寨子那边的人?不对。
萧瑟给出一个一个猜测,又一个一个否决,不知不觉间霍然起身开始背着手来回踱步,好似这样就能缓解他心中烦躁的情绪。
萧瑟松摧月……
低声喃喃着这个名字,萧瑟不禁陷入新的一轮思索。
姬雪被他晃得眼晕,连忙伸手一拦。
姬雪行了,你别急。
萧瑟顿时一转,灵活地挥袖避开了那只拦在身前的手,视线落在姬雪那张漂亮的脸上,突然叹了口气。
萧瑟若我知今日是你,便不会约在此地见面了。
正准备说说自己查到些什么的姬雪被这突变的话题一噎,只疑惑地挤出一声。
姬雪嗯?
萧瑟姬雪,我们都长大了,你……
萧瑟欲言又止。
萧瑟你可知若不是我方才反应快,你就要碰到我了。
萧瑟这次就罢,万不可再像从前那般行事了。
就这?
姬雪还以为萧瑟能说出个什么二三五六,没想到居然是这么无聊的话,她翻了个白眼。
姬雪那你碰他时怎么不说?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也只有萧楚河这么穷讲究。
萧瑟他是男子,怎可相提并论?
这句话在姬雪听来居然有点好笑。
姬雪哦~男子?
一声“哦”被姬雪说得一波三折,她戏谑地拖长尾音,慢慢悠悠地收回手,冷不丁冒出一句。
姬雪那你脸红什么?
那双清灵的眸子带上旁观者的冷静时的确十分有威慑力,然而在这般审视下,萧瑟仿佛又骤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面不改色道。
萧瑟烛火映的。
姬雪呵。
姬雪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嗤笑一声,便又继续方才被打断的线索。
姬雪按照爹爹的想法,松姓我倒是查到许多。
萧瑟松姓?
萧瑟一愣,他倒没往这方面猜,一是松姓人虽少,但放眼天下松姓之人何其多,二是天启松姓之人倒是有一个,但那人实在独一无二,若说松摧月和他有关,简直比凭空出现还要不可思议。
萧瑟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姬雪王佐之才——
和聪明人讲话就是省心。
姬雪看来你我二人想得是同一个松。
两人不禁互相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萧瑟松流明。
姬雪松流明。
如果说十七岁入得逍遥天境的萧楚河是万里无一的天才,那么在十四岁被稷下学宫李先生断定为仙人之骨的松流明便是那年最为耀眼的星星。
十五岁中进士,点探花,十六岁升左副都御史,数破奇案,十七岁挂帅出征,十八岁平定南蛮,建立赫赫战功。
可谓出为将,入为相。
就连老年病重的太安帝都对他推崇备至,早年甚至隐隐有得松流明得北离的流言,可见当时他的风头无两。
然而这位却在平定战乱之后,不顾朝中各臣的挽留,毅然决然辞去一切官衔,行走于江湖之中。
直至曾经的萧若风,也就是现如今的琅琊王不知从哪又将他请回,明德帝这才能在太安帝驾崩之后如此迅速的把握起朝臣之间的各层关系。
可如果萧瑟没记错的话——
萧瑟他不是死了吗?
有关于这位经世之才的结局亦有诸多猜测。
有人说他厌烦了官海浮沉,寻个清净之地隐居了。
有人说他后来的功绩足以让人成圣,白日飞升了。
也有人对他弃戎从笔心生怀疑,觉得他是在那场与南蛮的大战中受过什么严重的暗伤。
毕竟那场战争不止将南蛮打得闻风丧胆,更令周边各国惧怕不已,还有书册记载松流明手下的士兵无一人殒命,如此手段简直闻所未闻。
那可是十死九生的战场!
萧瑟亦是偏向这个猜测,逆天改命本就艰难,更别说数万人的命数,说他受伤还是轻的,当场毙命都算合理。
姬雪虽说天启有他的衣冠冢,但在我回去翻阅记录之时,却只看到了失踪二字。
姬雪你还记得那个曾经说亲眼见过松流明飞升的寺庙高僧吗?
萧瑟对这个僧人印象深刻,不止因为松流明,更是因为琅琊王。
在他的记忆里王叔时常接见那位僧人,然而在见到对方之时又只是沉默不语。
幼时的萧楚河玩心正重,他虽然不懂烦忧为何物,却也知道王叔那副表情可不是开心的模样,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带着窥探长辈隐私的心虚,独自瞒着许多人出了一趟宫,寻到了那处寺庙。
身形瘦小的高僧对突如其来的拜访并不意外,皱如橘皮的沧桑脸庞笑得和蔼,长至下颌的白眉盖住了那双眼,萧楚河都不知道那老僧有没有看他。
但下一秒,他就知道自己多虑了。
走在前面引路的僧人停在一棵巨大的松柏下,回身低头行了个佛礼。
僧人见过六皇子。
还是孩子心性的萧楚河立刻抛弃偷跑出宫还被人发现身份的害怕,奶声奶气地张嘴道。
萧楚河爷爷,你竟识得我?
不知是因为未来永安王这一脸稚气的模样,还是为这一声听起来太过可爱的称谓,那僧人笑道。
僧人贫僧可担不起殿下的一句爷爷,只是在琅琊王府有幸见过殿下两次。
萧楚河乖乖等着僧人笑够了,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才从善如流的改了称呼,脆生生问道。
萧楚河那高僧知道王叔在为什么不开心吗?
僧人不开心吗?
那僧人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下,轻轻开口。
僧人不开心的原因也有很多。
僧人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
僧人世人跪拜神佛皆有所求,贫僧不敢妄论琅琊王的烦忧。
萧楚河前面什么什么苦我没听懂,不过你这句所求我倒是听懂了。
萧楚河说着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决定回去就找些佛道的书补补课。
萧楚河你不说我也知道,既然有所求,那定然是王叔所求不得对不对?
萧楚河既然我已经猜出来了,王叔所求什么你总可以说了吧?这可不算你妄自揣测琅琊王的烦忧。
果然是皇室中人。
那僧人也不和人小鬼大的萧楚河计较,摇了摇头失笑。
僧人殿下聪慧过人。
僧人既是如此……
他沉默片刻,忽然撩起袍脚,蹲在萧楚河面前,故作郑重道。
僧人还请殿下过耳即忘。
见那僧人这样,萧楚河只觉得好似一份重担压在了自己稚嫩的肩上,他拍拍胸膛,信誓旦旦道。
萧楚河你放心吧,我一定保守秘密。
僧人琅琊王殿下所求有两人。
萧楚河两人?!不对啊,王叔不是只有一位王妃吗?
那僧人没有理会萧楚河几近失声的疑惑,自顾自地叹了口气。
僧人一人平安,一人心安。
萧楚河一人平安,一人心安……
这老僧说话还挺有意思。
暂且撇下王叔的话题,萧楚河忍不住好奇起了自己那高高在上的父皇,踌躇了会儿又问。
萧楚河那高僧,我父皇也会有所求吗?
僧人自然。
没想到能得到如此笃定的答案,萧楚河有些惊讶,一时竟脱口而出。
萧楚河可他不是已经是皇帝了吗?
无名之人非也。
萧楚河注意到那僧人在淡淡的否定过后,好似有一瞬睁开过双眼,可不等自己细看,他便干脆盘腿坐在了树下。
僧人有人曾和贫僧说过一句话,贫僧深以为然。
萧楚河的心不禁被这句话勾起,也跟着坐在那僧人一旁,目光闪亮地仰头望着对方。
萧楚河他说了什么?
他一身艳红的袈裟,却端着一副出尘卓然的姿态,鬓边斑白,长须飘飘,看起来实在非此间中人,要萧楚河说,话本子里的老神仙也不过是如此了。
僧人正因为是皇帝,所求才更多。
风将他的话送进萧楚河的耳边,却刻进了萧瑟的心里,他此时才能理解那几句在幼时听起来如此晦涩难懂的话语含义。
萧瑟正因为是皇帝,所求才更多……
甫一从回忆中抽身,萧瑟便听到姬雪迫不及待地唤他。
姬雪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