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亦用手扣着泥土地里的荒草根枝，最终还是没问出口。
于朗继续回忆。
“你肯定不知道，我当时唯一的朋友，是一个玩偶。当时我小学同桌家里养了一只萨摩耶，我就缠着爸妈让我也养一只，结果他们就在商场给我买了个小狗玩偶。
不过，我还是开心的不得了。因为被告知小朋友不能一个人出去玩，我每天只能待在家里，还一度担心小狗会失望，因为家里很枯燥无趣。
我们每天傍晚一起在阳台看太阳西落月亮升起。我那时候还一直担心那只小狗玩偶会后悔来我家，会更愿意被别人买走。”
姜亦有些诧异，她一直以为像于朗这样的富家公子，从小应该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不知愁苦滋味。
没想到，原来他和她一样，孤独的长大，孤独的一路走来。
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情绪来。仔细想一想，他眼角眉梢挂着的笑，和她永远假装凶狠的样子，只是同一种心情下的两种不同表现罢了。
说到这里，于朗像是忽然想到什么，转头看着姜亦，说：“姜亦，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前段时间，我梦到小时候的你了。还把自己的玩偶和很多小蛋糕送给你。可是在梦里转念一想，姜亦应该不喜欢这些东西，我一定是在做梦。”
像是一段虚自欺欺人的拯救。
姜亦手边的杂草已经被她摘得差不多了，不少藏在草丛下头的大蚂蚁脚步匆匆，四处奔走。她觉得这群蚂蚁怪可怜的，生来就没有住在于朗家窗台下的那些命好，于是又把从别处拔了些杂草来放在原先那个土坑上。
听到于朗这样说，手上不自觉地停了一下，抬起了头，目光在于朗脸上逡巡片刻。
也许是因为这样寂静的山林，忍不住让人吐露很多秘密；又也许，她潜意识里，的确已经把于朗当成了自己人。
丝丝缕缕的月光笼着树叶透过来，照在黑漆漆一片的泥巴山路上。蚂蚁们在杂草下窜动，被光点拖慢了步伐。
这是第一次，姜亦认真地提起从前。
跃过时间的灰迹，奔向七岁的那个遥远夜晚。
***
有句话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挑苦命人。
姜亦出生后，林善信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家中积蓄一天比一天少，他心中烦闷，性情也越发暴躁乖戾。成日间脸色阴沉，喜怒无常。对家人拳打脚踢那是常有的事，有时是饭菜不合口味，有时是打牌输了，有时是跟他讲话回话慢了，更多的时候，是他在别处受了气，无处撒邪火。
姜亦记得很清楚。
那天，晚饭时就闹得很不愉快，大家正吃着饭，林善信猛地停住，夺过裴春暖手中的碗，朝地上狠命砸去。
姜亦被吓了一大跳，过了会，又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拿筷子去夹盘子里少得可怜的肉片。
就在这时，林善信又飞起一脚将裴春暖从椅子上踹到地上。
他酒后红了眼，抓着菜刀贴在裴春暖脖颈上，打得裴春暖再爬不起来。又掏出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屋里烟雾缭绕，呛得姜亦睁不开眼，轻咳了几声。
林善信狠狠骂她：“吃完了没有，吃完了还不快去洗碗！赔钱货！”
晚上，月亮还没有爬上树梢，姜亦听着肚子此起彼伏的咕噜，根本睡不着。她一边盼望自己快些长大，一边又觉得，长大可能也改变不了什么，自己的长大毫无意义。
裴春暖一直坐在餐桌前。晚饭后，姜亦试着去拉母亲的袖子，但是裴春暖毫无反应。一直到屋外夜深人静，姜亦意识渐渐困乏，裴春暖还是没动，一桌一椅都浸着她无声的绝望。
半夜，姜亦被惊醒了。
犹记得，醒来的时候，枕巾湿了大半，屋内热得要命。
那是盛夏时节，太阳连日狠毒，已经连着个把月一滴雨都没下过了。
再一睁眼，就看到了楼下灯光大亮，还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细微声响。反应了一下才知道，那是木柴燃烧的声音，楼下的也不是灯光，而是扑闪晃动的火焰。
姜亦迅速起身下楼，走到一半，只见裴春暖不停地点燃火种，似乎连同多年来的愤恨一齐丢向周身各处，灶台间跃动着熊熊火光，在各个角落里肆意张扬。
“妈，你快放下！”姜亦快步过去，争夺裴春暖手里的火势渐渐大起来的木棍。一转头，只见裴春暖满脸唾弃，还呸了一口，低吼了一句：“滚开，我要烧死你们，烧死所有人！”
姜亦被推倒在地上，被裴春暖用火把指着脸：“不想死就赶紧滚！”
火把离得很近，近到姜亦闻到了自己烧焦头发的味道，也看到了自己宽大短袖上燃起的细小火焰，还有被火焰烫伤的红黑色皮肤。
她吓坏了，身上汗毛倒立，三两下扑灭身上的火，也来不及管手臂上的伤痛，爬起来转身就跑。
她大脑一片空白，只知道要逃跑，跑的越远越好。她赤脚跑过山路，拼命往前跑，跌倒了再爬起来跑。
前面的路像是没有尽头，跑呀跑，她听到呼啸而过的嘈杂人声，看到大摆宴席的富阔人家，闻到路边蛋卷香味，再一定神，发现其实不过幻觉，她什么也没有，身边一片黑暗，眼前是望不到边的山野丛林，只有漫山遍野，虫鸣细碎。
唯一与之并肩前行的，是那个始终在前方等待的自己。
***
地上的杂草已经被姜亦拔完了，她扣着杂草下边的泥地，说的风淡云轻：“所以，我喜欢跑步，喜欢那种没有束缚的感觉。可能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
后来，新溪体校招生时，一把手蒋教练一眼就看中了姜亦，说这女娃娃，说不定是个好苗子。
训练场上，是难以想象的苦。
早上上课，下午提前下课，3点到5点训练，结束后再补习功课，6点回家做饭。然后上山采草药，迎着月光下山，忙完以后倒头睡觉。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晒草药、洗衣做饭、负重晨跑、再去上学。
一年年，就这样坚持了下来。
训练场上一次次大汗淋漓，一次次摔倒了又爬起来，一次比一次快那么0.01秒，一次比一次站的高那么一点。
硬着头皮行过凛冬和坎坷，只为了等待太阳出来的时候，冰雪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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