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明星稀。
姜亦把外套领子翻起来，又把拉链一路拉到头，把下半张脸隐在里外套内，显得整个人异常冷酷。
裴春暖和林善信的葬礼忙了一周，终于尘埃落定。眼下，四方怨气也暂时没有动静，是难得的清净日子。挂了电话，姜亦躺在床上眯了会，没睡好，胃有点疼，索性起床沿着村里那条山道慢慢散步。
说不清目的地，就是想走走而已。
走着走着，就又走到了最熟悉的那块山坳处。
忽然从远处窜出一只小野猫，停在姜亦脚边，她蹲下身试着轻轻抚摸，猫小野猫也任由她触摸，两个陌生的灵魂，静悄悄地触碰一下彼此。
蹲着蹲着，又开始胃痛，绞痛。
医生说，姜亦的胃病具体原因主要是压抑。
小时候，林善信打她，她会胃痛。妈妈发疯，她会胃痛。长大后，遇见难堪的事情，也会胃痛，然后她会喝很多很多水，麻痹胃部。
她总是间歇性疯狂喝水，睡不着的时候爬起来咕噜噜喝一大杯水，人就静下来了。她始终处理不好和食物的关系，不是厌烦就是太渴望，贪欲和戒断反复横跳，就像处理不好感情一样。
享受有时，惶恐有时，渴望有时，抵触有时。
她总觉得像她这样的人，是无法承载过多幸福的。
***
“怪不得一直找不到你。”
于朗过来的时候，只见她满面疲惫，仰头靠在一棵树上闭目养神。
小野猫走了，姜亦坐在山坳边的石块上休息。听到于朗的声音，睁开眼，问：“你怎么来这了？”
于朗在姜亦身边坐下：“这话应该我问你吧。”
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同那只小野猫自言自语好一会，于朗那双耳朵八成是听见动静，所以往这个方向过来。她淡淡弯唇，没回答，又闭上了眼睛。
是真累了。
为什么来这里？她这二十年都在逃离，逃离父母，逃离故乡。可是，当远离父母这一刻真的来临的时候，她有点想家。
她很想家。
但又不知道哪里是她的家。
夜晚的后山阴兮兮的，静谧林间的半点响动都会让人毛骨悚然，姜亦却觉得这样靠着挺舒服的，连带着胃都不怎么疼了。
她和这座山，这棵树，是很亲近的。
于朗见她不答，拿出一瓶水，拧开了给她：“喏。”
“谢谢。”姜亦接过去，仰头咕噜咕噜几下子，一瓶水喝了只剩下小半瓶。
“我看你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姜亦笑了笑，嘴唇干枯而微白：“于朗，你知道我为什么来这里吗？”
她的声音有点缥缈，于朗没出声，静静等着下文。
“因为我小时候，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睡在这棵树上的。”姜亦指了指她后背那棵树，“白天，爬到树上会看到近处叽叽喳喳的麻雀，远处绵延的田野，可是晚上，只有浓的浅的黑，呜咽一样的不知名的动物叫声，和很远很远的光。 ”
于朗呼吸一滞，顿了会，慢慢抬头，偌大树干分枝丫映入眸底：如果可以，他真想去看看她的小时候，过的是怎么样的一种生活呢？
谁知道，话题就在这里夏然而止。姜亦没打算继续，反倒问：“于朗，你小时候是怎么过的？”
“嗯？想听吗？”于朗想起来，好久以前姜亦好像也问过这个问题。
姜亦是很喜欢听故事的一个人，小时候也会缠着老师讲故事。后来渐渐察觉到，她没有听故事的命，所以也就算了。光是把自己原本破碎的人生，一点一点拼补起来，就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
于朗小时候，很长时间是在北川的奶奶家度过的。
“早上九点来钟，搬个老式大靠背椅，阳光里可以看到上下翻飞的一点儿灰尘，再透过靠背椅的三条棱儿照在我的田字格上。我就坐一个小板凳，在奶奶家的走廊里写作业。
等一到点，央视的动画城就开始了。我就坐在地上看电视，窗台上摆了很多花盆，经常会有蚂蚁爬进脖子里。
广告的时候，我就去看屋子里总是忙碌的奶奶和经常坐在椅子上看报纸的爷爷，还有在窗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们。
奶奶呢，有的时候包饺子，有的时候踩缝纫机，或者就坐在床沿上，看着我。
那时候房子真小啊，一个阳台一条走廊，就是我小时候的所有记忆。那时候也觉得时间真慢，慢到觉得作业永远写不完，爷爷奶奶永远可以雷打不动地接我上下学。”
夜很深了，一轮圆月被云层遮了起来，反倒露出细密的星星，一闪一闪，像天幕上许多细碎的捉摸不透的小心思，藏着很多晦暗不明的秘密。
北川的夏天，经常有瓢泼暴雨，沉闷的雷声和闪电。奶奶就会关掉家里的电源，拿一把大蒲扇，安静的坐在老房子的屋檐下，大家都不说话。
那时候的于朗，会听着雨声幻想未来，憧憬成年后的世界。那极其短暂而浑然不觉的岁月，往后每一次追忆，总是充满了时空交错的虚无感。
后来，他长大一些了，被爸妈接回了成都。再后来，一场地震带走了一切。
不知道这个夏天奶奶会不会回来，在家门口坐一坐。也不知道这个夏天，他会不会梦见自己还在十年前放暑假，三口人整整齐齐听雨落。
奶奶是不是还会做他最爱吃的荠菜水饺，再用剩下的面捏一个小乌龟。等雨过天晴，他就可以顶着大太阳，跟爷爷去草地里捉蚂蚱回来，再用小米拌着鸡蛋黄去喂麻雀。
曾经那么稀松平常的日子，如今只寄希望于梦里再见了。
这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姜亦听得很认真，听到最后撇过了脸，指尖轻颤了一下。
两人的影子在月色下显得安静又孤寂，不知不觉的，于朗就说多了。他笑了笑：“后来我到了成都，我爸妈对我很好。他们给我很多很多钱，很多很多玩具，很多很多游戏机，很多很多关爱。”
他顿了一下。
“但是吧，唯独没有给过陪伴。从小到大，其实我也是一个人长大的。哪怕是我妈去世这种时候，也是我自己一个人守灵的。”
姜亦有些恍惚，心里生出些奇怪的涟漪，她很想问，你爸爸呢？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