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欣雅给姜亦发信息问她晚上想吃什么，结果姜亦没回，索性来病房看看。
姜亦的脸色不太好，姜素也是，几乎是强撑着精神气。钟欣雅不用猜也知道他们此刻的心情，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导起两人来：“姜亦，你也别想那么多。佛经中把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称为婆娑世界，意思就是，能忍妥缺憾的世界。不管怎么样，生活还是要过，对吧。”
这话虽是对着姜亦说的，但其实是说给姜素听的。
“我男朋友被炸死的时候，那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想不通，后来开始学佛法。没有人能够避免死亡，我们会悲伤，会觉得死亡是消逝。我们佛说家，渡过生死瀑流，可以到达涅磐寂静的彼岸。”
姜亦问：“河的对岸，会有什么样的风景？”
“总有一天，我们每个人都会去河的对岸的。而事实上，对很多人而言，我早已经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早已经去了河的对岸，不是吗。管那么多呢，世事无常，不如珍惜当下，不问归处。”
珍惜当下，不问归处。
姜亦嘴里呢喃着这几个词，手指抚上裴春暖的日记本，轻轻翻开一页。
扉页上，是裴春暖的宇迹：「最长的路也有尽头，最黑的夜也有黎明。」
裴春暖的字迹和她的长相性格大相径庭。她的字遒劲有力，骨架舒展又带足了朝气，力透纸背，红色的笔记与泛黄的纸张相映，仿佛还要把这股精神气透到每一个看见这行字的人身上。
钟欣雅和姜素出去的时候轻轻合上了病房的门。
第一本日记上写的都是裴春暖青春时期的故事，距今已有三十年之久，很多字迹模糊不清了。
「我常常以为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每天什么事情也不做，看山看水看云，一天时间就过去了。
碧罗雪山和高黎贡山离得很近，山脉连着山脉，呼呼啦啦一片。
山长在云里，云长在树里，树长在草里。
我们一家三口住在碧罗雪山脚下，那一年，大雪压垮了老房子，于是开始修建新的房屋。三个人，挖士、垒石、架竹。风里来雨里去，一年才建成一个两层楼的竹楼。
建成这天，阿妈背着双手拾头看云。碧罗雪山上的云，压着山头升腾、铺展，光影翕合。我见她看得人神，也站在旁边看。
“好看吗？”她问。
“好看。就是离我太远，看不真切。”我答。
阿妈点了点头，转身一把火把我们的房子烧了。
翌日，我们三人开始往山顶运木石。
又一年，房屋造好了，落成于山顶，我们又在门前并排看云。
阿妈说，艰难的建造，成功后短暂的喜悦，然后是毫不犹豫的“毁灭”，尘世都是虚幻，这就是所谓人生。
阿妈说这话的时候，正值日落时分，群山幽暗，流云缥缈，红尘离我万丈远，整个人都惆怅了。
然后，阿哥举着火把说，山顶的云我看够了，要不我们烧了这房子再去山脚下住吧，结果被阿妈拿着扫帚追着打。」
看到这里，姜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看来，外婆对我妈还真是偏爱。
在姜亦的印象中，母亲永远是疯疯癫癫的样子，却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往事。
第一本日记的结尾处，裴春暖终于提到了四方怨气：
「如果没有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灵的力量，那该多好啊。我不需要对付他们，他们也不会来找我。什么天翻地覆什么民不聊生，我都不想管了，我只想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下辈子的事情就留到下辈子再说吧。」
但也只是这样毫无作用的一句牢骚，没有实际意义。姜亦叹气，翻看第二本日记本。
这一本，记录了裴春暖的恋爱和婚姻生活：
「今天我买了一台新的缝纫机，希望他能打几个新鞋样给我。但我没说，我知道他会做的。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那样，他会悄悄记下我脚的尺码。那双鞋子，我只穿了两次就收起来了，也可能穿了更多次，不过我没有弄坏，洗的干干净净的，看起来跟新的也没什么两样。我把它们放在床下面的小箱子里，谁都不知道。」
「他说他爱我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其实早就不爱我了。我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难过，或者生气？好像都算不上。快过年了，本来想买一双新皮鞋给他，一看钱包，还是算了。」
「这世上没有理由的事有很多，爱是其中一种，嗜酒是另一种，赌博是最后一种。」
......
父母的爱情，是一个热烈、又孤独的故事。
日记写的很混乱，毫无逻辑，却拐弯抹角地审视婚姻和生活，每个字都无关情爱，每个字却都在诉说对林善信的思念和向往。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还是不可避免走向了崩坏，她早年经历了怎样的惨烈，最终变得疯疯癫癫阴晴不定。
最后一本日记上的内容，写得混乱又冗杂，看得出那时候精神状态已经非常差了。
「我就快死了，一年，或者两年，没有太大区别，我只能用忍受来度过这段时间。我原本以为当知道死亡的不可避免时，生活中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毫无分量，爱、背叛、怨恨，忠诚，所有这一切都应该显得没有任何意义。
但我发现我对这一切还是放不下。
放不下啊，放不下。
我来到这个世界，用尽全力却一事无成。」
裴春暖写得异常真实、细腻、深入，看了一会儿，姜亦就觉得浑身发冷，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那些文字太吓人了。
看着母亲的记录，她才明白她的想象有多虛弱，她根本无法理解当时裴春暖当时面对的是什么。
「并不是我不相信爱，事到如今我反而越来越愿意相信爱，愿意相信人性中善意的那面永存。我这一辈子最感谢的人，就是无条件爱我，对我付出的阿妈。
这辈子到下辈子，骨头化为灰烬，我也不会忘记你的养育恩情。」
「要让人爱，就不可让人怜悯，怜悯永远伴随着藐视。可是那些上古神灵遗留下来的力量还是不肯放过我啊，我已经变成了一个万人藐视的疯子。而我，无力反抗。」
无力反抗？姜亦心里空落落的，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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