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姜亦终于回过神来，额头上的细汗也不再涔涔往外冒。期间精神恍恍惚惚的，有点断片。她去看放在床头的手机，时间已经不早了。
病房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姜素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正坐在另一张病床边翻看着什么，她出声：“外婆，你在看什么？怎么不把灯打开。”
姜素见姜亦醒了，抬头摘了眼镜问：“怎么样？好点了吗？”
姜亦坐起身来，给自己倒了杯热水：“好多了。”
现在回想，刚才那种寒意好像并非数九寒冬的刺骨之意，而更像是一种纠缠，好似老一辈所说的那样，阴怨缠身，所以冷。那滋味捂不热、驱不散，骨节打颤，似冷又痛。
有些后怕。
怕这种感受周而复始，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个头，也怕万一再发作，自己还是没找到解决办法，照例只能束手就擒。
姜亦是个天生没安全感的人，但凡不能确保的事情，她都会本能想要断绝发生的可能。
只要不允许这事情发生，就不会有意外，不是吗。
只是，这件事似乎，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抬眼看向姜素所在的方向。那张病床上，放着几本笔记本，看不清封面，似乎还有一本老式同学录。
怎么还有这种东西？
带着疑惑的眼神看过去。她从小到大没买过这玩意，倒是每次毕业季都看过不少同学写。在上面写什么的都有，最多的还是表达自己的不舍之意。但姜亦没什么朋友，更没什么不舍的，所以从来没写过。
等姜素把那本“同学录”递给姜亦，姜亦才发现，并不是同学录，而是一本相册影集。
“刚才我叫你舅舅从你家拿来的，那边也就这些老东西，值点念想。”
“这是在哪找到的，我前几天还特地回去找了，屋子里一团乱。”
姜亦接过来看，上面已经擦拭干净，但还是透着一股说不清的灰尘的味道，和林善信那个房间里那种令人作恶的霉味类似。
她心不在焉地翻开，看到第一页的那张照片，注意力就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那是林善信和裴春暖的结婚照，纸张泛黄，还带着古老的花边。两人穿的花里胡哨的，红红绿绿的色调，面容上都透出些年轻夫妻的羞涩。
大部分照片都是在照相馆拍的，布景很粗糙。其中也有姜亦小时候的照片，但是不多，基本集中在刚出生那会，最后一张是她坐在学步车里，对着镜头哇哇笑，此后就再没了。
姜亦觉得挺新奇的，她自己的照片，自己居然从没见到过。
姜素：“之前你一直追问你妈妈的日记本。也给你一并翻出来了，有好几本。”
一听这话，哪里还顾得上看照片。姜亦一把将手中的相册合上，因为力道过大，掀起一阵陈旧时光的霉味。她伸长脖子：“外婆，真的找到了？你快拿给我看看。”
***
姜亦的目光一直停在手侧的那几本老旧的硬壳笔记本上，颜色不一，款式大小也不太一样。她一直念叨着裴春暖的日记本，心里总想着：等找到后一定要反复看，仔仔细细分析。里面说不定就会写怎么样彻底封印四方怨气的方法呢！还有，那些看着不经意的句子，或许都是有所指的。
可是真的到了手边，反而有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我大致翻了一些，你妈妈啊……”姜素有点意兴阑珊，“算了，人死不能复生，现在说这些干什么。阿亦，你慢慢看吧。”
此时的姜素，不像个处事得宜的长者，又喃喃自语：“虽然我常说人生苦短，但心里想着的，却是来日万长，要做什么事情，以后还有机会。直到你妈妈没了，我这心里才一下子明白过来……”
明白过来，有些时候，事情就是不会按自己的心意发展，有生就有灭，有聚就有散。人生中苦恼此伏彼起、相续不断，一切痛苦的根源在于，她一直在自欺欺人，执幻为实。
像佛陀说的那样，普通人的生命皆是由烦恼中来、到烦恼中去，全然不得自主的流转，流转。
姜亦心里泛酸：“外婆，你不是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天的吗？”
预料到了是一回事，真正经历了又是另一回事。世间真正能坦然面对“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状况的，又有几人呢。姜素眼圈泛红：“昨晚上，我梦到你妈了，她说她对不起我，也对不起你。但是她也没办法，她每天都很累、很辛苦……”
姜亦说：“外婆，你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不得真。”
姜素答非所问：“之前我一直拦着你，耗费一生的精力，企图在你和那些乌七八糟的神灵之间砌一道围墙，现在我才知道这些都是徒劳的。”
因为，神之怨气从未死去，它甚至从未真正过去。这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过一辈子，真的是姜亦想要的么？
还有那些什么都不知道却无端惨死的普通人呢？他们凭什么要去死？
话没说完，她突然眼角泛光，几滴晶莹的泪珠滚落下来。
姜亦愣坐着，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喉咙里发不出声音。她从来没想见过姜素落泪。在她心里，外婆是不会慌也不会乱的，是什么时候都可以依靠的。
在这昏暗的光线下细看，外婆好像真的老了，腿脚渐渐不便，眼角眉梢的杀伐果决也变得柔和很多，同样的，情绪也比前几年更敏感了。有些时候，总爱回忆往昔，出神叹息。也有些时候，也要依靠姜亦和裴夏阳才能做决定了。
已经到了晚饭点，钟欣雅推门而入，结果恰好一头撞见姜素半侧身坐着，用纸巾擦拭眼角余泪的场景。
姜亦抬头，和她四目相对。
钟欣雅面上一僵，她经历过很多让人尴尬的场景，大多都能一一应付过去，但这一次她自觉十分失礼，轻轻往后退了一步，只想装作无事发生。谁料到，就在钟欣雅低头后退，即将把门合上的档口，姜亦使劲咳嗽了一声。
“咳咳。”
钟欣雅抬头看，只见姜亦皱着眉头，正用眼神示意她进去。
她硬着头皮进房，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最后轻声问了句：“姜亦，怎么给你发信息也不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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