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日头渐渐落下，到了一天之中最为热闹的时候了。
所有寨民都要去魔巴祭师家敬酒。
栖息生活在滇西北大山上的很多百姓，都有早点酒和晚围炉的饮酒习惯，在无数个无人对饮的日子里，几乎也日日小酌一杯。姜素和裴夏阳也不例外，大概因为早年间定居在高寒的碧罗雪山，即便是夏季早晚气温也很低，多用自家酿的包谷酒和荞麦酒解乏御寒，从而养成的习惯。
姜寨的寨民们亦然，平时没事喝点小酒，每至逢年过节就喝顿大的，倒酒举杯间伴随着思绪、触动、悲喜、以及更真实的人间。
轮到姜娜戈来敬酒的时候，姜素格外高兴，问她：“扎嘿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娜戈把嘴里的酒一饮而尽，摇摇头：“让您笑话，我和扎嘿分开了。”
裴夏阳半口酒噎在喉咙口，口齿不清地问道：“分手啦？那么突然……”
姜素没说话，摸摸娜戈的头，让姜亦给她捉一只老母鸡带回家。
娜戈又缠着姜亦说了很多话，她说她因为贫穷和自卑，一直远离朋友，这份贫穷让她在悲哀的现实里挣扎。扎嘿是她唯一可以喘息、可以忘记现实的存在。可是他们面对的是始终是不一样的现实，她努力学习，为了更好的人生，可是扎嘿却觉得上学没什么好的，不如早点回家谋生。
姜亦把她杯里的酒换成茶：“你还小，没必要为这些事情操心。”
娜戈好像有些醉了，咯咯笑起来：“姜亦，我好羡慕你啊。你什么都好，谁都对你很好。”
过了会又哭起来：“我很努力地朝着最好的前进，而我追求的最好似乎都是他早就已经拥有的。我害怕他看到我的自卑，我害怕我们的不一样……”
姜亦拿程美儿那套安慰人：“别哭了，会慢慢习惯的。失恋嘛，一开始会很难受，接着会更难受，然后，真的会难受得要死，到最后就习惯了。习惯就好了，痛觉会变得迟钝，煎熬的感觉也会变得模糊。”
就和前几日家乡的雨水一样，绵绵不绝，拖泥带水，但终究会转晴的。
娜戈完全没听进去，振臂高呼：“我还要做很多很多事情，我不能让现实压住我！”
看来是真的醉了，都开始说胡话了，姜亦朝着裴夏阳大喊：“娜戈喝醉了，我去把她送回家。”
裴夏阳忙着招待前来敬酒的寨民，无瑕顾及。姜亦叹了口气，架着娜戈往门口走。就在这时候，她警觉地感受到身后似乎一直有道目光看过来。猛然回头，只见裴春暖迅速低下了头。
姜亦心下一惊，怕裴春暖在除夕夜又惹出事来。
裴春暖眼里已经散去最后一丝难以言喻的眷恋，起身往自己的屋子里走。手里拿着一支2B铅笔，一本旧掉的硬壳笔记本，也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正打算写写画画。
姜亦好奇，凑过去看她写的是什么，裴春暖头也不抬地问：“你非常爱他吗？”
这一句话语气很轻很平淡，就像在问“早饭吃了么”一样无足轻重，却重重地落在姜亦心上，叮一下，问得她有些发蒙。
“啊？”口齿不清的回复，一颗心突突突猛跳。
电视里正热火朝天地播放着古老的武侠剧，每年寒暑假从不缺席。两方势力正在火拼，一时之间刀光剑影，冷光闪过裴春暖平静无波的眼眸。
***
姜娜戈彻底醉了，一路上胡话不断。
“其实我很喜欢啊……”
“姜亦，你为什么不用手机呢？你的朋友们都很担心你啊……他很喜欢你啊。”
“你看到那个修篱笆的男人了吗？他怎么又来了，好像不是我们寨子里的人啊……”
……
该死，人到底为什么要喝酒。到底为什么不会喝还硬喝那么多？到底为什么一喝多就开始胡言乱语？姜亦是个没有耐心的人，把姜娜戈丢回家中，扶到床上，再给她倒了杯水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脚步飞快，往后山走去，喧嚣声渐渐远了。
晚上十点多，远山廓影高低错落，簇簇光影在不同部位闪烁，像夏日往来的萤虫。仔细看，还能看到一轮明月悬挂山头。
要是在以前，姜亦从不会去注意这些大自然的细节。也不知从何时起，她的心渐渐变得柔软细腻，看一切事物都带上一些未曾有过的色彩。
她想起C大曲径通幽处的缕缕阳光和随处可见的画眉鸟，想起无人沙海中的璀璨日出和满天繁星，想起侠肝义胆的莫七爷，想起各种各样未料到的相遇和转瞬而至的离别，想起那个促膝长谈的夜晚和次日霞光万丈的云海，想起低啸而过、随繁星飞走的征途。
想着想着，一时间所有的孤独、无奈、爱恨、不可置信、悲伤都涌了上来。
就算坚硬如她，内心深处依然还是梦想着一种坚不可摧的爱，就像巍然耸立的高山一样坚不可摧。但她的高山，已经轰然倒塌。什么爱不爱的，哪有性命重要。
如果世间所有的路都能倒退就好了，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月亮回到湖心，野鹤奔向闲云，人与人之间从不曾相识。
姜亦甩开落在眼角的泪水，抬头吹了会冷风。
希望这个冬天足够长．可以把她的心冰冻住。
***
回到家的时候，敬酒的寨民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了，裴夏阳正在收拾残局，见姜亦回来，问她：“去哪了？一个人？”
姜亦眼皮微掀，刚想问什么事，姜素朝她招招手：“阿亦啊，你过来。”
姜亦还在牵挂日记的事情，果然，走到近前姜素就开口了：“除夕夜，事情很多，现在才有时间坐下来和你聊聊这件事情。”
“你妈妈有一本日记本，她以前经常写日记，但是那是她的事情，我从不过问的。后来，她犯了病，东西都被你爸收起来了，我把你们接过来的时候，走得匆忙，没顾得上。”
言下之意，日记本在林善信家里？姜亦那本就浅淡的笑忽然就没了，一张脸木得像石膏，目光又冷又硬。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外婆，那我明天过去一趟。”
姜素却没看她，到底是年纪大了，喝了那么些酒头就犯晕，搁年轻的时候，喝上一整夜也未必有事。她拿手按摩太阳穴，又捶了捶腿。
“外婆这一辈子，你妈妈，你舅舅，还有寨子里的百十来户人家，从来都尽心尽力，我之前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
她沉默了会，慢慢停下手，手上的皮有点松，耷挂在骨头上，看得出来是真的老了，从此之后就可以好好进入无梦之眠。
再然后，她又笑了。
说：“阿亦啊，但是我还是少不了说两句，你以为自己走到了日暮穷途，其实远没有到这个地步……你现在需要做的是放弃你不合时宜的责任感，才能获得自己的自由和力量，而不是早早成为秋风中凋落的黄叶。 ”
“才不枉你们一同等过的日出，和见过的夕阳。” 她侧头看姜亦，也不知道这样说这个外孙女能不能明白。
姜亦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半晌，转头去看院子里的夜景。空旷无垠的夜空中，烟花绽放，院门口的老树绿芽抽枝，春意渐浓。
一片静谧之间，裴夏阳急匆匆脚步声由远及近，语气急切：“姜亦，看见你妈没有？”
“啊？她不是在房里写什么东西吗？”
“没有，人不在。院子里前前后后我都看了。”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