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到了。
屋子里很暗，离着黎明还有一段时间。姜亦已经在厨房忙开了，沸热的水汽把锅盖顶得砰响，糯米饭和糍粑的香气正从灶台上传出来。
除夕这天，姜寨有习俗，起天地鼓、猎虎祭神、跳芦笙木鼓舞。
拉祜族源于古氐羌系统，早先生活在青海湖一带，过游牧生活。约在春秋战国时期，举族迁入云南，历史上拉祜族以擅于猎虎而闻名。在巍峨的哀牢山和无量山区，无数碧绿如茵的草坪坡地，便是他们驰骋游牧的场所。
以前人人杀虎，而如今，虎是万万杀不得的。
是故，一大早，整个寨子的人都会去往河对岸，在那儿现场杀牛开堂破肚，集体分牛肉，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裴夏阳领着五斤牛肉回到家中的时候，姜亦正将加了茶叶的小土陶罐放在火塘上烤热。这是在烤茶，拉祜语叫"腊扎夺"，是一种古老而普遍的饮茶方法。他们可以一日不进餐，但不可一日不饮茶，就像姜素所说：“不得茶喝头会疼”。
没过多久茶香四溢，本该立即注入滚烫开水，姜亦却迟迟不动手。
“姜亦，茶叶焦了。”裴夏阳开口提醒。
姜亦这才回过神来，拿起边上的开水壶往里倒，结果因为一阵慌乱，水壶里的沸水不小心溅到了手指上。
“嘶！”姜亦语言反应比她的痛觉先出声，等到裴夏阳打开水龙头拉着她冲凉水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其实自己压根一点都不烫，手指头不红也不肿，毫无反应。
裴夏阳也看出来了，问：“不怕火烧，也不怕水烫？”
姜亦抽回手，点点头没说话，继续忙自己的去了。
裴夏阳系上围裙，又把手里头的牛肉放下，转头看向姜亦，问：“阿亦，过年了，真的不给你的朋友们报个平安吗？”
小姑娘和他不亲近，但怎么说也是半看着长大的。
心里的苦，他都知道。
但就算事情再难，他也还是想批评她，批评她消极、冲动、无情，学校里交的那些朋友说不要就不要了，人家电话打到家里来了还要长辈帮忙瞒着，这算是用一个“不知道何时会爆发”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对自己对朋友极度不负责任。
可说这些也没有用，依着姜亦的脾气，谁劝也不会听，付出代价的是她自己罢了。
刚才的茶不能喝了，姜亦重新拿了个罐子烤茶，边查看茶叶的状态边回答：“舅舅，你别管我。有空多管管你妹妹吧，对了，你真的不知道她的日记本在哪？”
裴夏阳还是这句话：“我上哪知道去？从来没看到过，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说不定根本就没有日记本。”
姜亦没说话了。她想起来以前看的丧尸片，其实那些压根就不恐怖。真正的恐怖是没有因果的，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没有进入不该进入的地方，没有捡到不该捡到的东西，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但还是被那种纯粹的邪恶盯上。
那种邪恶强大而毫无缘由。
而且，自诩为“神”。
于是，她只能选择远离人群，远离社会，希望自己发病的时候越少人看见越好。
在那些超自然力量脱离地图的禁锢悄悄进入自己身体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她会缓慢地失去灵魂，渐渐地丧失对自己肢体的主宰力，甚至会犯错会杀人。她也不该有朋友，不该再出现在社会上。
姜素进来了，姜亦继续追问：“外婆，那你呢？真不记得日记本的事情了？你再想想。”
她抱有一丝不切实际的期待，总觉得日记本上会不会记录了一些她不知道事情，比如家族和四方怨气之间的纠葛、封印的方法等等。
姜素笑了笑，又有些无奈：“你妈妈以前是有写日记的习惯，但是那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搬过那么多次家，那本子早不知道被丢到哪了。再说，就算本子还在，上面也未必会有你想要的东西。”
姜亦不死心：“万一呢？！”
姜素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抚了下她的发顶。时间可过得真快，第一次见裴春暖的时候，人也就姜亦一半那么高，现在女儿都长那么大了。她说：“阿亦啊，你的那个朋友，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
姜亦叹了口气，低下头，眼睛像要看进地板深处：“和他说我死了就行了。”
就当她死了吧，不能给四方怨气可趁之机。所以，哪怕伤害别人，哪怕伤害自己。
裴夏阳没忍住，插嘴道：“阿亦，那人是你男朋友吧？你说你小小年纪，这心可真狠。”
姜亦愣了一下，有一瞬间不知所措，但又很快释然：“不是的，就是普通朋友。”
顿了顿，又低声加一句：“认识也就几个月时间。”
“你不会是和男朋友吵架了吧？”
姜亦转过头正视裴夏阳，一双眼睛能冒火。她说：“首先，我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过了动不动吵架的年纪。其次，我说了我没男朋友！”
说话声很大，反衬的周围特别安静，安静到成为一种压迫，无声无息地向你逼视。
裴夏阳的语气一下子正经起来：“行了，我不开玩笑，你喜欢他吧？”
她很无所谓，说：“喜欢有什么用啊。”
姜素低头轻呷一口茶，静默半晌，说：“你不要后悔才好。”
姜亦顿了一会才笑起来，这一次，她笑的很灿烂：“算了，我早就放下了。不后悔，后悔就没意思了。”
洗水池水声哗哗的，其间夹杂着裴夏阳的说话声：“那你这样在这住着也不是个办法啊，等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姜素倒是不在意：“她想住，住一辈子也没问题。你瞎操什么心，好好炖牛肉，别吨老了。”
裴夏阳一时语塞，顿了顿才说：“妈，你别老针对我啊，我这话没别的意思。”
姜素笑起来，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儿子没别的意思，但是当着姜亦的面，说这些多少有些伤她的心了。
姜亦低着头，努力想做出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唇角到底还是不自觉弯了一个弧度。命运再离谱，幸好自己还有家人做依靠。他们几乎赌上了人生的全部，去守护她，去帮她寻求一个答案。
***
除夕上午，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祭祀厄莎。
厄莎女神被供奉在森林的芭蕉丛中，是拉祜人自然崇拜的"神林”，建在背东向西的山坡上，除了在头顶上留着智慧之辫的魔巴祭师能进去之外，任何人严禁入内。
人们将一棵最大的古树视为“神树”，是姜寨"神林”的象征。逢年过节时，各家各户都须为神林点上蜡烛，以肉、饭、水献祭，以求人平安。
在前往厄莎神庙之前，要先进行神鼓仪式。
神舍里，德高望重的姜素祭师念咒点香，拉祜神鼓的鼓场响起，击鼓人便手脚灵活地跳起舞来，边击边跳舞，击鼓和跳舞的动作自然而然地整齐一致。
姜亦和所有人一样，站在队伍中默不作声。
在拉祜人的概念里，这天地之鼓不仅是敲给活在现实生活中的拉祜人听，更重要的也是敲给阴阳九界众神灵听的，让众神灵听到这天和地的声响，都聚集到这里神人同娱。
神灵有没有听见姜亦不知道，但随着鼓声阵阵，她的确听见了一场异常久远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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