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姜亦和谁都没说起过。
只是些没由来的碎片。
似乎是某个春日迟迟的日子，有狗在狂吠，有篝火在燃烧，毛骨悚然之下，有一个古色古香的人站在光影里，吹奏悠扬曲目。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很轻很柔，如听仙乐。
后来定睛看了一会，又像是一部古装片，服化道异常精细，电影级别的。里面的人穿的像是街上常见的汉服，但是又不太像，更庄重些，也更华贵大气些。
似乎是隆冬，又似乎已入春。曲水流畅宴摆了整条长安街，长明灯亮如白昼，狩猎归来的王公贵族们个个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后半夜雾气氤氲，隔着夜色只见一女子盘坐于首席，低眉顺目专注在桌上的那壶茶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都在划拳饮酒，唯独她这桌喝的是茶。
女子一席素衣，伸出手端起茶杯，微眯着眼在鼻端一嗅，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缓缓开口道：“封印之事，九死一生，望能护我周全。”
她手上的白瓷小杯中茶色清幽，热气袅袅，扑在略施粉黛的脸庞上，缥缈似画。
“国师既知晓九死一生，何不就此作罢？”
坐在女子对面的是个一身华服的年轻乐师，一手执古笛，一手只端起桌上的茶，一饮而尽。
“你这样急，全然品不出茶味。”女子放下手中的杯子，将煮好的茶又为他斟上。
乐师赌气似的不去喝那杯茶，她又笑笑，将茶杯递到人手上，“夜凉，暖暖身子。”
长安街官道宽阔，周围的喧嚣声到了他们这儿都消散不见，唯留下两人不那么友好的对谈声。
乐师缓缓开口：“明日之事，几成把握？”
“五成。”
一听这话，他明显舒了口气，想来觉得五成把握已经超过他的预想。
哪知国师又说：“一半生一半死，至少也有五成。若是有你在旁，可再多一成。”
半晌，乐师无话。
“你不会不救吧？”尾音上挑，话里头带着些明目张胆的怀疑。她将煮沸的春水冲到茶壶内，只见热气绕壶边绕了一圈，然后自壶中心升起。少顷，一缕热气飘荡开来，茶的优雅清香充满禅房。
乐师微怔。
外面起风了，姜亦往茶舍里走近了些，仿若间觉得男人的侧脸似曾相识。
长明灯在长安街上亮了整整一夜，幽幽笛声也奏了整整一宿。长明灯不灭，笛声不歇。
次日清晨，长安街上一派繁华，该杀猪的杀猪，该贺礼的贺礼，一幅太平盛世的模样。国师带着昨日那位华服乐师策马奔腾，穿过宽阔的长安街，穿过熙熙而来又熙熙而往的百姓，提一盏长明灯，笃笃蹄音一路西行。
白日里点什么灯啊？
姜亦也跟在后面，她不会骑马，也没有交通工具，但不知怎么的反正也没落下多远。
是夜，抵达目的地。
是黄沙漫天的塞外荒原。
两人下马，国师提一柄佩剑在沙地上画下一个圆，也不知道念了什么咒语，地面陡然深陷，一眨眼就到了类似地牢的一座城池内。一眼望去全都漆黑一片，也说不清外头是什么。
国师手里的长明灯愈发显得明亮，从火焰中生长出白色的焰头，视觉上如同结茧般一层层将火焰包裹起来，像一盏现代社会的彩灯。
只见这位国师站在光亮中，右手握配剑，左手拿一张牛皮地图。她把地图放在长明灯旁，用配剑在左手心上割了一刀，用鲜血画下一个圈，将地图和长明灯一同圈了进去。
原来，这血是要这样用的啊。姜亦暗自想，自己误打误撞不得章法，怪不得落到这步田地。
一瞬间的走神，导致姜亦没看清国师的下一步操作。不知怎么的，长明灯点燃了地图，燃起熊熊火焰。国师嘴里不停念着全然听不懂的咒语，唇色血红鲜艳欲滴。再转眼去看那名男子，面上不动声色，一曲笛声骤然响起，音色狠戾，声声都像刀剑刻在姜亦心上。
国师缓缓开口：“封印之事，向来以生命为代价，我叫你来，只是为了魂飞魄散前……有你陪伴身侧。”
密闭空间里没有乱刀和流箭，但国师此刻眉头紧皱，眼神冷酷，便是笑起来也是凶狠、傲慢、不耐，透出同归于尽的决心，好像在打一场殊死对决之战。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姜亦看到国师像是完全精疲力尽，慢慢倒了下去，脸上和衣服上都是血，乐师迅速接住她，轻轻揽入怀。他温柔至极地靠在她耳旁，握住她已经垂垂无力的双手，轻言细语：“嘘……不要说话……”
话未毕，鲜血就从他的嘴角汩汩流出，乐师似乎也受了很重的伤，连说话都提不起力气来。
国师看着被鲜血染红的骨笛，心下大恸。众人敬她重她，称她为国师，接受她的庇佑。可她呢，只有一个少年，在最危急的时刻庇佑她。
弄得满身血污，伤痕累累。
她惨笑：“封印大事已成，我的身后事，就劳你费心了。”
说完这句话，好像就没了呼吸。
空气里忽然安静，外面世界的纷繁嘈杂一概传不到这幽暗的地底来，只听得笛声悠扬，曲音不似方才刚毅，像是有一片羽毛落照在心坎上。
幽微的火光倾在乐师身上，像腾起了火焰。他脸上挂着笑：“一直未曾说与你听，招魂聚魄，也以生命为代价。最后所托，恕难从命了……”
声音消失在最后的焰火之中。
后来的一些碎片太杂乱了，姜亦只恍惚记得，隆冬已然过去，春日正是盛时，世界都是喧闹的。春无论悲喜，春天不管，轰然来临。长安街上花开的正好，塞外荒野也难得开满遍野花树，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无人知晓国师下落何方，更无人知晓她的乐师魂归何处。
***
那日，姜亦从那些历史景象中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在翻滚的岩浆上躺着。
汉朝络绎不绝的车马、宽阔官道上笃笃的蹄音、熙熙而来又熙熙而往的百姓，那些曲水流觞宴、隆冬百人猎，还有宴席上停着鸟雀的长明灯、榖异室死同穴的乐师，一场大梦而已。
梦醒过后，她只知道这种与生俱来的能力早晚有一天会吞噬她。她身怀异能，也就意味着她要肩负更加沉重的担子。她没有选择的权利，没有说不的权利，她只能接受，因为她有命中注定的使命。
从长成开始，便要经历生命的隆临与流逝，她认命。
但那个乐师，其实可以不死的。
明明地火灼灼，岩浆遍布，但姜亦却觉得好冷，真的好冷。
***
神鼓仪式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了，鼓声芦笙全都停了，回忆也在这里戛然而止。
姜亦破例和外婆一起前往厄莎神庙祭祀。这里的寂静似乎更加浓稠，裹挟在人的头顶，一步一步地笼盖四周。
“外婆，你是不是把我妈的日记本藏起来了？”
姜亦很狡诈，她知道，在厄莎女神面前，姜素不会撒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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