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姜亦的问题，她怔了一下。虽然不知道姜亦为什么这样问，但还是实话实说：“就是觉得你很好，你哪里都好，整个寨子里没有比你更优秀的人了。我爸爸也总在家里夸你，我们整个寨子的人都喜欢你。”
是么？整个寨子的人都喜欢吗？姜亦叹了口气，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在这个人世间留了那么多眷恋，就连这个并不熟稔的小姑娘，都能让她舍不得走。
“你，你不喜欢过年吗？”姜娜戈察觉到姜亦情绪的变化，说话有些结巴，“我，我也不喜欢过年。我，一直就觉得，过年的乐趣，只有十岁以前的时候才有。”
“为什么？”
对于姜亦来说，不管是十岁之前还是十岁之后，过年都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日子罢了。唯一值得欣慰的大概就是可以短暂脱离苦海，来到外婆家住上几日。
高中以后虽然生活渐渐好转，但新年的烟花爆竹太吵，吵得她头疼，她依旧不喜欢。
“因为，我妈妈是在我十岁那年去世的啊……”
姜娜戈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轻很轻，轻到好像一片羽毛落进姜亦的心尖，带来一丝毛茸茸的凉意。姜亦这才注意到，娜戈穿得很少，鼻尖手指尖都被冻得通红，一直不停边搓手边跺脚取暖。
姜亦想问她怎么穿那么少，话到嘴边忽然顿住了，她想起来，外婆说过，姜娜戈的爸爸天生残疾，妈妈又早逝，真是怪可怜的，而寨子里已经连续好几年没收到希望工程的捐赠来了。
寨子里的人遵循古老的农作规律，春种秋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时的收入过日子是没问题，可要说去城市里上学，买新衣服，那自然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但就在前几年，网络上渐渐有不一样的声音出来。他们质疑一切，质疑怎么还有地区人均收人不足一千块，质疑怎么还有人交不起学费吃不上米饭。
质疑的声音多了，慢慢的，愿意伸出援手的人就少了。
总有些人以自己有限的见识去质疑人间的疾苦。永远不会懂，他没见过人间疾苦，不代表它不存在，只是他恰好是幸运的那一个而己。
“娜戈，谢谢你的礼物。”姜亦拿下巴示意了一下她家门的方向，“进我家坐会吧。”
到了屋里，姜亦给她倒了杯热水：“暖暖手吧。”
姜素看见娜戈过来，只穿了薄薄的一件，拎起姜亦的一件外套就递过去：“穿回去吧，这几天降温了。”
娜戈有些不好意思，用余光去看姜亦。姜亦随口说了句：“拿着吧。”
姜素看着她穿上，又说：“回去和你爸说，这几年寨子里一直没有新的资助，你们家日子不好过，以后就不要给我送东西了。”
娜戈摇头：“要给的，您是我们家的救命恩人，一定要给的。”
姜亦有些难过，你看啊，总有人那么努力那么辛苦，即使命运无情也依旧保守内心的纯真善良，以为自己拼命逆流而上，总有一天也能抵达好一点的生活。
只是，命运社会带来的狂风巨浪，轻易而举就能打湿每个人。
姜亦又去拿了件自己新买的衣服递给娜戈，说：“我手机丢了，现在已经不用电话了，你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来我家找我就行。”
姜娜戈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姜亦是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回信息，瞬间开心地把头点了点。忽而又想起了什么，问：“手机什么时候丢的？那你的朋友们联系不上你怎么办？要不要我的先借给你用？”
姜亦正想问手机借给我了你用什么，可就在这个时候，始料未及的事情发生了。
裴春暖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里出来了，站在不远处大声疾呼：“你把我的日记本拿哪去了？”
接着，手上的水杯冲着这边冲砸了过来。
但是这准头未免太差劲了点，水杯擦过姜亦的肩膀，直接往墙上撞了过去，碎片哗啦一下子像烟花炸开。烟花去势未尽，好死不死，扑的一声，大片玻璃碎片正反弹过来，打在睁大眼睛昂起头的娜戈的脑袋上。
姜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急急叫了一声：“妈。”
时间就在这一刻……静止了。
没有回应。
紧接着，是一阵密集的尖叫声、咒骂声、水杯摔落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和一地破碎声。
舅舅裴夏阳闻声进来：“姜亦，怎么了？”
裴春暖开始大声尖叫，发了疯似的冲过来，一把将姜亦拉到身后，把矛头对准裴夏阳，怒吼道：“别碰我女儿！把日记本还给我！”
姜亦长叹一口气：“妈，没人打我，也没人拿你的日记本……”
这种时候裴春暖根本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只一直重复：谁敢碰我女儿，我弄死他。
姜亦没再说话了，内心像有一扇窗户悄悄打开，把童年时期那些不堪、屈辱、病态和肮脏的记忆通通放了出来。
好奇妙。
她并不觉得有任何不适，像一个旁观者，接纳这一切。
她的耳膜里一直充斥着绝望的尖叫声和哭泣声，她觉得很累，全身上下没有一丝丝力气。闭了闭眼，强行把裴春暖带回屋里，又替娜戈擦干衣服，想道歉但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娜戈走的时候，对姜亦说：“你妈妈还是很爱你的，在她发病的时候，还一直想保护你。”
而她连妈妈都没有了。
……
姜亦又看见自家门口那个修篱笆的人鬼鬼祟祟，她心情不好，怒气冲冲地冲着那人喊了一声：“喂。”
这一喊，把那人吓了一大跳，都没顾得上拿工具就跑没影了。
“那人，你认识吗？”姜亦转头问娜戈。
娜戈没往心里去：“看着眼生，不过寨子里的竹篱笆，每年全寨的男女老少都要参加修理一次。平时谁看见坏了，谁都会自觉地去修理。魔巴祭师家的篱笆，大家都抢着修吧。”
她边说边走出院子，立刻拨了个电话出去。
***
裴春暖还吵个不停，在自己房间里大喊大叫。隔壁的王婶儿听见动静也过来了，问姜素：“怎么回事啊？不是好久都不闹了吗？”
王婶儿来得着急，没带帽子，头上光秃秃的。她认为剃光头卫生、舒适，是妇女美的标志。
拉祜族男女过去均喜欢剃光头，但未婚女子不剃，婚后妇女要在头顶留一绺头发，曰：「魂毛」，以示男女之别。现在多数青年女子已蓄发梳辫，只王婶儿他们几个老一辈的人仍保留剃发的习俗。
姜素摇摇头：“硬说是我们拿了她的日记本，没事什么事，你回去吧，不是什么大事。”
良久，姜亦一直站在门口发呆，王婶儿以为她心情不好，热情地招呼她去自己家坐坐，姜亦却像没听见似的，一直低头琢磨着什么事。
王婶儿推她：“姜亦，站门口想什么呢？要不你回去帮你妈找找日记本，要是找不到可得闹好一会了。”
电光火石间，有一丝火花从姜亦脑海中一跃而出，她抛下一句“王婶下次再说啊”大跨步跑进了屋里去了。
“哎，这一惊一乍的，怎么了这是？”王婶儿挠挠光秃秃的脑袋，嘀咕着回了自己家。
姜亦一进屋就冲姜素大喊：“外婆，我妈的日记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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