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事情，昏昏沉沉，程美儿并不清楚。
她只听见那老巫婆说了一句“跟我走”，她就这样到了这里。
一间不大不小的老旧庙宇，但也不是标准的内地供奉神佛的殿堂，而是充满了一种不明意味的气氛。
四周围有些人影重重叠叠地说着话。听起来像是无数道回声, 互相交谈，有时候会轻轻笑起来，那笑声时有时无忽近忽远, 仿佛很多只怪物在哇哇怪笑。
笑声持续了好一会儿, 又不知为何戛然而止。
整个庙宇便陷入死寂，在这死寂之中程美儿找到了钟欣雅和她自己。
自己和自己对话，那场面极其诡异，她定了定心神才开口：“钟大师，程美儿，你们听得见我说话吗？”
四周围的人听到这句话，不知为何又笑起来，片刻后，用一种与人耳语的嗓音悄悄道：
“听得见啊，不仅他们听得见，我们也听得见。”
“哎，不对，她问的那两个，好像是活人啊。”
“难得啊，在这里还能看见活人。”
“难得什么，我们也活着啊……”
话音交错，杂乱无序，钟欣雅皱了皱眉，慢慢转头去看躺在她身边的程美儿，又去看站在不远处的另一个程美儿。
对视之下，内心百转千回。
“他们算什么？”程美儿扯了一下钟欣雅的袖子, 悄声问。
但扯了个空，她握不住任何东西。
钟欣雅摇摇头，说：“像是在做梦，但是这个梦境也未免太像真的了。”
她听到程美儿轻微的叹息声，又补充道：“一个猜想，不一定对啊，我感觉……这里像是地狱。”
凡人肉体殁亡灵魂便入轮回道，花开花落，循环往复。但也有例外，比如有人犯下了大罪过，永世不得超生，灵魂是要下阿鼻地狱的。
所以，这里的这些人没有肉身，但灵魄却被禁锢于此，不能解脱。那这里不是地狱，又是哪里？
但她和程美儿两个大活人，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程美儿的灵魂，又为何抽离肉体？
钟欣雅微微提高嗓音，说道：“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被抓进来的。”
那群灵魂自然听到了，纷纷作答：
“我是上个月来的。”
“我……我不记得了。”
“我进来的那年，溥仪皇帝没啦。”
“好久了，真的好久了。”
那些灵魂在空间中打转，忽而背朝着她们，忽而慢慢转到正面，忽而理你一句，忽而又开始自说自话，然后又是长久地沉默。
钟欣雅忽然觉得他们好生可怜，溥仪皇帝，那是清朝的末代皇帝吧，这些人不死不活在这里上百近千年，该有多痛苦。
“你们是怎么被抓进来的？想过出去吗？”
若要成事，先观时势，再察人心。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只是，这个问题仿佛是个禁句，话一出口，无人回应。
程美儿的嘴唇动了动，钟欣雅知道她想问什么，又说：“你刚才没听他们说吗，我们还活着。这样吧，我们先看看周围的情况，再商量怎么走出去。”
程美儿点点头，问钟欣雅：“你有没有发现，困这里的全部都是女人啊？”
她早已打量四周围各色各样的灵魂。有的身沾血迹，呆坐在石块上；有的在废墟佛像之上翻动着，也不知道是在找寻什么；有的掩面哭泣，有的嚎啕大哭；还有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在干嘛。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没有一个男性。
她不知道项阳是不是被好心人救了，没被选中拉到“地狱”里来，或者，已经死了，投胎去了？
她很想大哭一场，哭到天昏黑地万事不理。可是她不能，哭解决不了问题。以前总以为人是在某个年纪某个瞬间恍然顿悟的，但是其实长大从来都不是一瞬间的事。这一步步走来，每一步都是成长。
这些天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在推着她不得不往前走。
她从前总以为，那些没有一起做的事，没来得及见的告别，没有被坦然告白的爱，总以为在以后的某个时刻可以继续完成它们。现在忽然发现，连活着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更遑论去完成别的什么事情了。
她想起了项阳。
项阳这人永远充满了喜剧色彩，如果发现她不见了，会用什么样的表情接受这件事呢？
***
项阳从小热爱足球，偶像是贝克汉姆，从初中到大学一直留着一个贝克汉姆头。程美儿第一次见到项阳的时候，就觉得这个人「已经不年轻了」，没有「青春感」。后来才知，项阳上学早，那年20岁都还没到。
因为长得过于着急，还弄出过笑话。
开学第二天开班会，程美儿刚一进门就看到有学生家长在教室第一排坐着，她心下嘀咕：是哪个妈宝男的家长，开班会都跟着来教室，等会儿是不是还得把饭喂到他嘴里吃？
想着想着，不由得又去看那位家长，谁知那人的目光也恰好朝着程美儿投射过来，还是那种略带微笑的，善意的目光。于是程美儿非常有礼貌地开口：叔叔好。
打完招呼以后，空气有几秒钟的静默。
随后，笑声渐起。
这一笑，把程美儿弄得有点尴尬，但是，更尴尬的事情在后面。
那位“叔叔”说：“同学你好，我是体育训练班的新生项阳。”
这时候，边上不明所以的人也回过神来，笑声此起彼伏，更有好事者起哄：
“项叔叔好~哈哈哈~”
“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两同学八成有戏……”
程美儿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脚指头已经在地上抠出个三室一厅了。
不过，千里姻缘这根线也太长了，牵了近四年还没把他俩牵到一起去。
如果还能再见面，她一定要告诉他，人是我选的，眼光是我不好，大家都是成年人了，选定了就一定不放手。
程美儿的眼眶又开始发酸，真的到了这一刻才知道，她有多舍不得这段人生。有多想把没做的事情做完，去见一直想见的人，给自己的青春一个结果。
***
这间破庙有些不寻常，钟欣雅带了没一会儿就昏昏沉沉的，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她好像做了个梦，梦见姜亦，梦见于朗，还梦见了初恋男友。正一团乱麻之际，被身边的走动声吵醒了。
那些困于此地的灵魂是发不出这样的脚步声的，她猛然睁开眼，就看见睡在她声旁的那个程美儿居然醒来了，正步伐僵硬地往庙宇后头走去。
她想也没想起身跟上。
另一个半隐半现的程美儿也赶紧跟上，却一头撞上了一面无形遮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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