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姜亦看着周妍的背影发呆,好像每个人都有好几张脸,这张被用坏了、变脏了,就又换一张。
她又去看睡在身侧的程美儿,去看旁侧帐篷里的项阳和于朗。
于朗真诚、热忱、无畏、有爱。
但是真的有人会如此无瑕吗?
他表现出来的这些,是不是也只是他的其中一张脸呢?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睡去。
梦里,外头很冷,风很大,而身子很轻。她跋涉在漆黑的夜里,吹啊吹,似乎要把她整个人都给卷走。
太冷了,背后却冷汗涔涔,她慌不择路,边跑边回头去看。这一看,把自己吓得个踉跄。
只见身后一个女人手里擎一支燃起的白蜡烛,有一块亮刚好印在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周身全是黑的,只有那一张死人般的脸像一泓发光的水,又像月亮栖在她身上。
快跑,远离那里,要远离那里。
姜亦心里有个声音不断提醒自己,快跑,别回头。她迅速站起来撒腿就跑,顺着野山坡往下跑,心都要跳出来……
越跑越快,越跑越快,最后啪嗒一下,踩滑了,整个人一头栽倒。滚到坡底,站起来一抹,一脸的血,是磕破鼻子了。
不对,夜那么黑,怎么会看得清血呢?
她一抬头,止不住毛骨悚然:那束亮,像舞台追光灯的打光,居然凭空出现在她面前。那个女人安静、沉默、面色苍白,眼神灰不溜秋的,一丝光也无。
姜亦的手抖得厉害,女人的白色蜡烛烛油滴到了她的手背上,每一滴都像一把刀。她还想跑,蜡烛的火焰飘忽了一下,点燃了附近的什么东西,有白色烟气呛进鼻腔。
下一刻,突然间火光冲天,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模糊。
拼命挣扎,透不过气来。
挣扎着挣扎着,姜亦从梦中醒来。一看时间,才睡了不到一个小时,自己却仿佛走完了一生那么漫长。
怎么又做噩梦?每次的噩梦,就像夜夜归来的死亡。
营地里扎了一个大帐,所有人的帐篷都在这个大帐篷内。姜亦走出自己的帐篷,又走出大帐,寒气迎面而来,风沙嗖嗖地打在脸上,像锋利的刀刃。
她迫切需要吹吹风,让自己冷静下来。
四下无人,篝火一暗,四周的静谧就像鬼魅似的影影憧憧,一阵微风吹来都能让人心中忐忑。
她把手伸进口袋,死死拽着那张附有“超自然力量”的地图,总害怕在这种时候,那张地图又起波折,从她的口袋里探出头来,一点点啃食她的魂火。
姜亦往于朗的越野车走,只一小段路,但因为静得可怕,连若有似无的月光都显得阴森瘆人。正要去拉车门,身后传来了大帐帘子被掀开的声音。
“谁!”
姜亦心下一惊,条件反射转过头。
她看见于朗黑白分明亮如朗月的眼睛微弯着。
于朗也看她。
上一次这样和他对视,还是在的酷热难耐的九月,彼时两人剑拔弩张,吓退了一圈C大商业街的学生们。
姜亦其实脸色挺差的,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忽然有些感谢这夜色暗的恰到好处,看不到她的面色、眼神、肢体动作、微表情,也不会被揣测她此时的心情。
于朗问:“怎么出来了?”
“睡不着。”姜亦问,“你呢?”
“听见动静就出来看看。”于朗开了车门,两人一起坐上车后座。
于朗:“你梦见什么了?”
姜亦抬头,动了一下唇,眉头皱得更紧了。
于朗解释:“刚才睡梦中好像听见你梦魇。”
车厢里有短暂的沉默。姜亦看着于朗,心里忽然泛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她说:“一些不好的事情,车上有酒吗?”
这大晚上的,荒郊野外,哪儿给她找酒去,于朗从包里掏出一瓶气泡水递过去。
昏暗的空气里多了水蜜桃味。
明黄色的车顶灯安安静静地亮着,映在于朗的眼睛里,像云南碧罗雪山的那汪神瀑。
有时做一场噩梦,比现实中来一场死里逃生还累,这种时候,有个人陪在身边,会好一些。
姜亦说:“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没事,我妈刚走那会我也常做,我懂那种感受。”于朗抬起头,看着窗户上印出的两人的影子,好像透过那扇窗,看见了那些年的旧梦。
“梦见我妈没死,我还和她置气;又梦见我妈死了以后回来看我,说要掐死我;还梦见我在雪山上遇到雪崩去冲浪被淹死,像鱼一样翻着肚皮漂在海里,身上长满了苔藓。”
他问:“姜亦,要和我说说你的梦吗?”
于朗低头看时,就见姜亦微阖着眼,面色惨白,唇色也苍白。
接着听见她说:“我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被火烧,但是我很冷,全身都在疼。”
于朗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姜亦又说:“不过没事,都是小伤。”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于朗听的,毋宁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于朗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从小到大在富人堆里长大,身边的朋友真碰到什么事儿,喝一晚上酒,就没什么过不去的坎。
姜亦脖颈后仰,目光栖落在车顶,轻笑:“你不用找话安慰我。”
一直以来,姜亦在人前展现出来的都是“桀骜不驯”、“张牙舞爪”的一面,而如今,她明明是在笑的,于朗却觉得她脆弱、敏感、隐秘,像个刺猬一样把自己藏起来。
像个小朋友,让人好心疼。
半晌,于朗看她:“你看起来状态很不好。”
于朗有一眼望得到底的干净眼神,映着姜亦的样子。他垂眸看着她时,有股温沉又悲悯的气质。
那一眼,彻底击败了姜亦的所有伪装。
她多想告诉他,她不好,她一点都不好,这个噩梦很糟糕,跟随她很多很多年了,她怕得要死。她的眼睛酸胀难忍,又热又痛。
于朗没等到姜亦的回答,又说:“要抱一下吗?”
下一秒,双臂一伸,送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温暖的,踏实的,散发着淡淡洗衣液清香的。
于朗拍了拍姜亦的背:“姜亦,别怕。不管发生什么事,还有我呢。”
太突然了。
姜亦怔了一下,心里好像有什么不上不下的东西,忽然被人托住了。过了会,她小声嗡嗡地“嗯”了一声,试探着把手伸到于朗腰后,将他轻轻揽住。
从前,她白天斗恶狗打野猪,晚上睡山地、田野、龙虎山的悬崖边,枕着树桩、石块、破旧的衣物,半夜被老鼠的叫声吵醒、做噩梦惊醒。
身边空无一人,只有天上的半轮明月。
她总想,即便全世界真的共用一个月亮,那照往她这里的月光,也一定比别人的更森冷。
那个时候,多希望一睁眼,就有人在她身侧,也想这样的抱一抱她。会护着她,轻轻告诉她“别怕”。
可是,从小到大,却从来没有出现这样一个人,护着她,牵着她的手往前走。
姜亦轻轻地闭了闭眼,闷在对方肩头,说:“那你给我抱一会吧。”
于朗忽然就轻笑了一下,有些如释重负。他抱着她又拍了拍她的背,嗓音沉沉地:“把眼睛闭上。”
(第二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