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虽然不知道小瞎子又发的什么疯，但丁程鑫难得地格外耐心，没有暴力挣开抱着他的人，反而哄慰一样拍着马嘉祺瘦削的背，直到他放松下来，钳制他的力道慢慢放轻。
马嘉祺松开了他，两个人在月光下静静地面对面，也许是因为马嘉祺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身体看上去实在可怜，丁程鑫没有责备和质问他突如其来的爆发，甚至默许了马嘉祺紧紧抓着他的手，默不吭声地回家。
他发现自己并不排斥马嘉祺失控时的拥抱和耳语。
可能是因为在同一个屋檐下居住的这些天，马嘉祺表现得实在是过分淡然。他总是一副温和又好脾气的模样，不会拒绝丁程鑫的一切要求，让他一个陌生人住在家里却依然安静自得，每天弹两个小时琴，按时给六斤喂吃的，去花园里摘花除草，甚至还每天给他做饭，情绪稳定得反常，似乎在他无人来去、寂寥又模糊的世界里也能获得乐趣。
他给丁程鑫的感觉就像是窗外下个不停的春雨，虽然很温柔，很无害，但总归是潮湿、忧郁甚至是阴沉的，只是并不表现出来。
丁程鑫和他相处，总像是隔着一层各自心照不宣的壁垒，谨守彼此的底线，各自生活在互不干涉的领地。
但窗外的春雨一直不停，马嘉祺身上的沉郁也始终没有减少，丁程鑫很少见到他笑。
他的情绪被裹在那张完美无缺的平静面容下，只有在极少的失控的瞬间，才能被窥探到真实的碎片。
丁程鑫很少想这些事，但偶尔瞥见马嘉祺苍白柔弱的侧脸的时候，会忍不住生出一点感性，在心里感慨地想假如是他过着被囚禁的生活，失去了亲人和视力，也许早就疯了也说不定。
所以他也就认为，小瞎子偶尔失控和爆发一下也是正常的，甚至后悔自己不该手贱逗他。
马嘉祺没再说话，也没松开抓着丁程鑫的手，闷着头往前走。他手掌冰凉，冷得像一节潮湿的木头，丁程鑫被他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紧紧抓着手指拽着向前，两个人都不太舒服。
丁程鑫想想这也不是办法，便停下站住，掰开了马嘉祺的手指。
马嘉祺的脚步停了停，五指空空地蜷缩了一下，很有自知之明地把手缩了回去。
丁程鑫注意到他的小动作，无声地叹了口气，赶了两步走到他身侧，把手伸过去，和他十指紧扣。
马嘉祺倏尔转头，黑葡萄一样的眼睛睁得很大。
丁程鑫尴尬地咳了一声："咳，今天怪冷的。"又补充一句，"你刚刚那么拽着，不大舒服。"
马嘉祺抿了一下唇，好像要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个"嗯"，轻轻回握住了他的手。
少年微凉的手青涩地和他紧扣在一起。丁程鑫借着树木间隙透进来的月光偷觑了一眼他的半张侧脸，少年睫毛微微低垂着，又恢复了处变不惊的温柔模样。
这小孩，丁程鑫松了口气，疯虽然疯，倒还挺好哄的。
难得的晴夜，春末蛰伏的夏虫们已经开始次第苏醒，试探着发出各式各样的鸣叫。夜风清爽，丁程鑫心情放松，又开始逗身边的人说话。
"小瞎子，你以前一个人在林子里走夜路，怕不怕黑啊？"
马嘉祺嗓音清凉："不怕。"
"为什么不怕？"丁程鑫逗他，"不怕有鬼啊？"
"我不信鬼神。"
"看不出还是个唯物主义……也不怕蛇？"
"这么晚，蛇都睡了。"
"胡说，蛇是昼伏夜出的，你怎么没常识，别一天到晚弹琴了，也要看看书……"
"丁哥……"
"嗯？"
"前面有蛇。"
"？！"
"骗你的。"
丁程鑫果然张牙舞爪，马嘉祺轻声笑了出来。
月光静谧地流泻，勾勒出两个人挺拔的背影轮廓，这是马嘉祺三年来，第一次和人一起走在这条路上，一起回家。
丁程鑫的掌心温热，和马嘉祺的手心紧紧贴在一起，两个人都快乐幼稚得像孩子。
丁程鑫不记得了，马嘉祺在心里想，他不记得他是谁，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他们曾经有过很多这样的时刻。
也许不记得也是好事，马嘉祺思忖着，如果丁程鑫一直不记得，他可以当作那些背叛和欺骗都没发生过吗？
马嘉祺不是好人，从不擅长宽宥和原谅，从他再遇到丁程鑫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想该给他什么样的报复和惩罚。
可就算怨恨的阴云再浓郁，在每一个相处的瞬间，他也都不得不承认，恨意并不是他对丁程鑫全部的情绪。
那些无边孤单的寂寥时光中，他最痛苦的时刻，是被溺亡在想念的深潭。
那时候，丁程鑫在做什么呢？他在谁的身边？
马嘉祺轻轻阖上了眼睛。
不行，阿程，我不能原谅。
太痛了，已经被捅穿的人不能自愈。
你要赎罪。
我要你付出代价。
10.
月光明朗，走了不过十几分钟，花朵环绕的小木屋就出现在他们面前。
丁程鑫摸了摸下巴，心想他适应能力还挺好的，住了不过半个月，见到这栋房子就有了些归属感了。
他捏了捏马嘉祺的手："小瞎子，到家了。"
马嘉祺轻轻嗯了一声，把手抽了回来："进门吧。"
他们一天没回家，把六斤一个人留在家里，显然是给小狗憋坏了，小黑柴从他们一进门就往他们身上扑，扒着丁程鑫的裤脚不撒手。
丁程鑫被热情小狗拱得左支右绌，还是马嘉祺弯腰把它捞了起来，坐到沙发上揉小狗的脑袋才让它安静下来。
丁程鑫松了口气，坐在地板上清点马嘉祺带回来的物资，闲谈般问他："你今天做什么了？"
马嘉祺的回答平平无奇，都是些不说丁程鑫也想象得出来的东西，但说到去给简老爷弹琴的时候，丁程鑫皱了下眉，打断他问道："他让你去弹琴？"
"老爷子思念小孙子，"马嘉祺解释，"简小少爷没有其他爱好，只喜欢音乐，我是他唯一带上的岛的人，小少爷走后就成了老爷子的念想。"
丁程鑫点点头："所以就算你想过逃跑，他们也没有弄死你，反而让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好吃好喝地养着你，让你给那个短命鬼看坟。"
他语气刻薄，显然并不认可简家的作为，马嘉祺安抚他："丁哥，我没事，你不用生气。"
丁程鑫摇摇头，勉强压下已经到了嘴边的一句"那群神经病"，继续问他："你对简家了解多少？"
"很多，我在简家长大，又贴身照顾过简小少爷，后来上岛，也不和普通佣人一起住，而是住在小少爷旁边的客房，他们都对我很客气。"
丁程鑫支着下巴想了一会，抬起头看他，轻声问：“你还想出去吗？”
马嘉祺愣了一下：“我……”
他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丁程鑫就耐心地等着，直到他苦笑着开口：“就算真的能出去，我现在这样，也活不下去的。”
丁程鑫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莫名有点难受，脱口而出：“谁说的，你的眼睛又不是完全看不见，说不定还有希望治好。再说就算治不好，你还能弹琴写曲子，养活自己总不是问题。”
他又顿了顿，半晌才咬咬牙下了决心：“你救了我，要是你缺人照顾，哥以后照顾你。”
马嘉祺脸上浮现出一丝错愕：“丁哥……”
丁程鑫不太喜欢听感动和感谢的话，又怕这哭包又掉眼泪，赶紧扯开话题：“只不过要出去不太容易，我今天找机会上了船……”
他把今天的发现给马嘉祺讲了一遍，小瞎子似乎很是惊讶：“枪械？”
“这怎么可能？这是违法的！”
丁程鑫为小瞎子的天真无语了片刻：“那他们把你们关在这就不违法了？”
他啧啧着循循善诱：“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在简家这些年，没有听说过点豪门边角料吗？”
马嘉祺脸色变了变，咬紧下唇，这动作印进丁程鑫眼里，他挑起眉：“怎么？你知道些什么？”
马嘉祺似乎很是紧张，挣扎了片刻才道：“我听温叔说过，小少爷以前……喜欢男人。”
丁程鑫本想嗤笑说这也值得你这么期期艾艾，等你知道我也喜欢男人岂不是要吓破胆子。
可他的笑出现了一半就突然僵在脸上，丁程鑫脑子里忽然间电光火石，简……病弱的小少爷……喜欢男人……那张相片……
他脸色骤变，声音像是从打战的牙缝里挤出来的：“简……他喜欢男人？”
马嘉祺微笑起来，似乎在隔着浓雾欣赏丁程鑫这一刻脸上的风云变幻：“是的。”
丁程鑫神魂巨颤，无意识地强迫自己向马嘉祺确认道：“他……简家那个小少爷，他叫什么？”
马嘉祺只恨自己看不清此刻丁程鑫的脸色，却依然在他的声音里如愿以偿地品尝到了他的痛苦，他面无表情，语调却很焦急和关心：“丁哥，你怎么了？”
丁程鑫的心脏突突跳动，脑子和心脏深处都涌出恐慌和剧痛，他嘶哑地重复了一遍：“告诉我，他叫什么？”
他听上去那么痛不欲生，马嘉祺微笑起来，大发慈悲地告诉他答案：“……他叫简亓。”
“他死在三年前。”
“就埋在这栋房子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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