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丁程鑫做了一场梦。
梦里的人和事都朦朦胧胧，却又真实得让他心痛如绞。
他梦到警局的监控里记录着的惨烈的车祸，瓢泼的暴雨，被雨冲刷得满地都是的血，一对中年夫妻躺在血泊当中，再没法睁开眼睛。
他梦到十七岁的自己，考进了最好的警校，为了训练，手掌磨出厚厚的茧，他心里有苦水，也有仇恨的火，十年如一日地活在煎熬之中。
他梦见和一个白衬衫少年的相遇，在幽深的巷子尽头，桐花落了满地，他拉起被推倒在地的男孩逃出生天，那些人扔来的酒瓶在他们身后炸裂，碎片扎进他右腿皮肉，留下深深的疤痕。
他梦见那男孩从隔壁音乐学院来找他，浑身加一起不到一百块的行头，身后的背包里却揣着一束花。他吊在单杠上，听男孩支支吾吾地问他有没有空去看电影。
他梦见男孩在灯光闪耀的舞台上弹琴，深情款款地唱一首抒情歌，不顾台下熙熙攘攘的观众的注视，说阿程，我们在一起吧。
他梦见窄小的出租屋，淡淡的油烟味，湿润的亲吻，时常盘旋的缠绵的钢琴曲。
他梦见男孩在他耳边，一遍一遍一遍地喊他阿程，他回应的声音带笑："简亓……"
那段日子里，他简直要忘记那场车祸，简直快被拉出那个雨夜，从爱中得到救赎。
丁程鑫希望这个梦可以到此结束，可梦境不顾他意愿地急转而下。
他梦见他兼职回家的夜晚，看见他男朋友在他们的出租屋前，和陌生的保镖沉默对峙。领头的那人看也没看他一眼，只盯着倔强的少年，说："少爷，无论如何，你始终姓简。"
他那时候是什么心情呢？简，这个姓氏多熟悉，那场车祸里，超速撞翻他父母的车，却不曾下车看过一眼就离开现场，最终没有受到任何司法处罚的肇事者，就姓简。
他以为只是巧合，他以为简亓的出现是救赎他、让他走出这个姓氏的阴影的光，却原来是老天的玩笑，是更重的一刀。
他浑身的血都冷下来，揪着他男朋友的衣领照脸一拳，然后几乎砸烂了整个出租屋，深夜拖着行李箱离开了那地方，再不想看他一眼。
简亓以为他只是为他瞒着他身世的事生气，一次次来他面前恳求他原谅，解释说他不过是个私生子，连母亲都已经早早过世，简家除了长子没有别的继承人，才来找到他，阿程，我没有要骗你，我的确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到简家，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你想让我原谅吗？"他却冷眼看着曾经深爱的少年，慢慢绽出一个残忍的笑，"那我要你答应我，回到简家去，带着我一起。"
简亓不会拒绝他，所以他办理了从警校退学的手续，像个挂件一样跟在简亓身后进了简家的门，听见花园里的佣人议论私生子有多么下贱，竟然和男人搞在一起。
他那弹琴写歌的男朋友，在学校的时候是所有女生甚至还有部分男生心里不染尘埃的白月光，除了穷没有任何缺点的光风霁月的院草，回到这座富丽堂皇的宅子，一夜间成了见不得人的私生子，人人可以践踏的野种。
他转身，简亓望着他，眼神里只有温柔和澄澈。
他的目光却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简家长子。
那人有双野心勃勃的眼睛，像估量货品的价值一样打量着他，最终露出个满意的笑容。
12.
丁程鑫被梦境纠缠整夜，拼命想看清曾经的恋人的脸，却只能记得那人凝望他时，温柔的、满是爱意的眼神。
好像简亓不愿再见他，却要让他愧疚终生。
外面天光已亮，丁程鑫满头大汗地从梦中醒来，嗓子已经干哑得发不出声音来，他下床去倒水。
他走到楼下，马嘉祺正站在桌边，安静而熟练地摆弄食材。他做事很专心，以至于丁程鑫走到他身边抓住他手腕时，他才注意到他的出现。
丁程鑫眼中拉满血丝，蛛网一般困住了他原本清明的眼睛，他面容颓败，嗓音沙哑："你教过他弹琴？"
马嘉祺好像不明所以："谁？"
"简……"丁程鑫发出一个字，再没法说下去，最终哑着声音道，"简小少爷。"
"是，"马嘉祺毫不犹豫地回答，"丁哥，你想起来了？你认识小少爷？"
丁程鑫眼圈发热，脱力般坐到桌边："没有，"他否认，"我不认识他。"
马嘉祺低头笑了一下，好像并不意外他的回答，轻描淡写地放过了他："哦，我还以为，你来岛上，是来找他的呢。"
他想了想，补充道："可惜，他死了。"
马嘉祺感觉到施加在他手腕上的力道加重了，几乎要捏断他的骨头，丁程鑫红着眼睛盯着他："不要说那个字。"
马嘉祺挑了挑嘴角，轻轻把手腕挣脱出来，把盛满食物的盘子推到他面前："吃饭吧。"
两个人安静地吃完一顿饭，马嘉祺擦擦嘴角，突然问对面的人："今天还去庄园吗？"
丁程鑫原本是打算今天再去看看的，但此刻明显没什么兴致："不去。"
"那我们去看看小少爷吧。"
丁程鑫猝然抬头，却看见马嘉祺满脸云淡风轻，似乎感觉到他在看他，淡淡地笑了："怎么了？你不是不认识他吗？"
丁程鑫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马嘉祺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往楼上走，背影都像在嘲讽他。
他看着那背影，憋了一夜的痛苦终于化作邪火爆发："马嘉祺！"
马嘉祺转过身来，丁程鑫逼近他，压着声音，眼神凶狠："你知道多少？我和他的事，你是不是知道？"
马嘉祺冷淡地看着他，眼神居高临下，他虽然看不清，却能够感受到丁程鑫此刻的疯狂，他冷冷地和他拉开距离，事不关己一样："不是我知道。"
"是简家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蠢货小少爷，他的恋人背叛了他，害死了他。"
13.
"他靠着小少爷进入简家，却很快就依附上了大少爷，成了大少爷的……心腹吧。或许是这个缘故，小少爷也变了，变得阴晴不定，总是笑着做残忍的事。"
"小少爷刚回来的时候，很受家主宠爱，据说是因为他长得像母亲。家主不喜欢他弹琴，却手把手教他玩枪、接手家族事务、分大少爷的权，小少爷也学得很快。那时候简家很多人说，这样下去，接手简家的人，不一定会是谁。"
"小少爷和那人感情时好时坏，有人说他们不住在一起，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一面，见了面就吵架，像是彼此都恨透了对方；也有人说撞见过他们接吻，看见他们在一起学枪，小少爷亲手教他。"
"可他进入家族一年之后，家主就出车祸去世了，小少爷也就失宠，只能去陪伴老爷子。这期间小少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却在大少爷身边节节高升。没多久，大少爷掌权，小少爷和老爷子一起被送到岛上来，小少爷每天都很忧郁，不久就过世了。"
"这些事我不太清楚，我被叫回简家的时候，小少爷已经是孤身一个人了，他琴弹得很好，感情丰沛，技巧娴熟，其实不怎么需要我教，我也从来没有亲眼见过那个传说中的祸水男人，但大家都说，他冷漠、漂亮、强悍、狠心……"
"丁哥，你就是那个人吗？"马嘉祺问他。
丁程鑫像是没有了力气，他仰着头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马嘉祺的问题。
良久，他轻声说："带我去看他。"
马嘉祺黑洞洞的眼睛审视着他，残忍地微笑，语调轻柔，好似诱哄："你真的想去吗？"
丁程鑫抬起头望着马嘉祺，他难得这样脆弱，眼眸通红，水光潋滟，牙关发抖，口齿不清。
"我想去……求你。"
简亓的墓就在这栋房子后不远处，静静地伫立在一棵青葱的榉树下。那块碑干净崭新，和它代表的人一样年轻。
丁程鑫坐在碑前，静静地看着石碑上楷笔刻就的名字，发现自己甚至想不起他的面容。
简亓……
马嘉祺的叙述简单浅显，并不详细，但丁程鑫自己就能把那些情节串联起来：简家家主为什么会在英年去世，还偏偏也是车祸。这件事里，他出的力有几分？
简家家主去世，简亓失去庇佑，简老爷子被夺权，这桩桩件件环环相扣，一步步将那个男孩送上了岛，断送了他的生命。
梦里那个和他奔跑在桐花巷的男孩，打工攒钱给他买花的男孩，在灯光下为他唱歌的男孩，说他训练辛苦变着花样给他煮汤的男孩……总是温柔注视着他，曾经承诺他说阿程，我们永远在一起。
他原本有弹琴的手，有光明的未来，他那样清高倔强，本来不必回到简家，拿起枪踏入这泥潭。
他年轻的生命本不该这样潦草结束，远离家乡和爱人，在遥远的孤岛独自长眠。
丁程鑫从不爱哭，只是此刻实在很痛。
他的眼泪砸在发间，天上又下起细密的雨。
马嘉祺沉默不语，听着丁程鑫微不可察的哽咽，那人哭得克制隐忍，肩膀颤抖，马嘉祺看不清，只觉得眼前的白影好像变成了薄薄的一片，像被雨淋湿翅膀，迷路无家可归的蝴蝶。
奇怪的是，他不再觉得快意。
纤细的雨丝打湿了他的睫毛，春天的风怎么会这样寒冷。
至少此刻，他和丁程鑫一样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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