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枪油

05.

庄园的面积大得不可思议，在周围茂密的植被掩映之中，一座高耸的建筑格外显眼，它并不像是度假场所那样闲适典雅，反而透着股萧瑟和古老，爬山虎已经爬满半面墙壁却无人清理，高高的尖顶建筑每层只嵌着彩窗，周边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阳光被稀释着透进来时已经失去了温度。

混进庄园比丁程鑫想得还要简单，这里的人似乎都没有抬头看人的习惯，他们紧盯着自己的脚尖，来来往往时脸上的表情麻木而阴沉。

丁程鑫躲在灌木丛中，轻而易举地翻越高大坚硬的铁质栏杆，潜入了一个男性佣人的住处，半刻钟后出来时已经换上了完整宽大的白衬衣黑西裤的制服，除了瘦一些，他走在小道上看上去和别的佣人别无二致。

玫瑰花依然害羞地躲在他口袋里。

根据马嘉祺的说法，这么大的庄园，这里上百的佣人、园丁、琴童、管家，都只为一个人服务——简老爷子简民城。

简老爷子如今已经七十多，中年丧子，三年前被长孙送来了这座岛上，名义上是休养，实际上已经是软禁，据说小少爷去世时简老爷子因为悲痛中风瘫痪，不再迈出房门，只有忠心耿耿的管家和贴身的保姆照顾。

是颗老而无用的弃子啊，丁程鑫挑起唇笑了笑。

他想去见见他，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丁程鑫并没有贸然进入大厅，大户人家规矩森严，行动举止规范严格，他不是真的佣人，一干活铁定要露馅，他只能暂时停留在后院，和其他人一起埋头为花园除草，有些懊恼地想着忘了找马嘉祺要一份别墅的布局图。

“你。”

丁程鑫低着头干活，头顶忽然响起声音。

他心里一跳，他对庄园的情况不熟悉，没把握这里的人互相之间是否熟识，他会不会被认出来不是这里的人？

他心跳得越来越快，一边慢慢地抬起头，手指已经悄悄摸上腰间的小刀。

但面前的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张无趣的脸上眼神无光，机器一般发号施令：“跟我去码头。”

码头？丁程鑫睁大眼睛，码头！

07.

岛上虽然能够实现基本的自给自足，但很多物资还是要从别的地方运过来，岛上的小港口每个月固定迎接一艘载满生活物品的船，但这个月的船只在固定日期的三天后才姗姗来迟。

丁程鑫堂而皇之地跟着队伍去搬运物资的时候简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好运，毕竟照他这些天的经历判断他应当是个完全的倒霉蛋。

但毕竟机会已经降临，丁程鑫不在乎好运是否会有代价，在那人话音刚落的一秒内就接上了“好”。

那人倒是并不奇怪他的积极，去接货就能最先接触到物资，后续分东西时往往能挑到最好的，年轻的佣人们都对此很感兴趣。

丁程鑫的身体素质强悍，伤口也恢复得很好了，搬了好几趟东西都大气不喘，反而通过几次往返摸清了船只的构造和停靠点。

船上的水手大多是年轻的西方面孔，船长却是个面相凶悍严肃的中国人，他颈侧有一道显眼狰狞的刀疤，那个位置已经快要接近动脉，丁程鑫的目光匆匆掠过的一瞬间就感到头皮发麻，仿佛看见了死神的爪印。

那刀疤就证明了这人起码参加过真刀真枪的搏杀，这样的人，就被用来给家族的弃子运送物资吗？

丁程鑫皱起眉头，下意识低头遮挡住了自己的脸。

佣人和水手们手脚麻利，没几趟东西就已经快要搬完，丁程鑫最后一次进入货舱时着意观察了这封闭阴暗的空间，成箱的物资杂乱地堆放在船板上，看上去并不太受人关心。

他搬起一个不算重的箱子，在和另一个水手擦肩而过时没注意看路，不小心撞了上去，那水手被他撞得差点坐倒，箱子咚地一下翻倒在地，里面的水果咕噜噜地散落一地。

丁程鑫表情惶恐，急哄哄地去捡，却不小心让果子们滚到了更远的角落。

那个英国水手长着一张雀斑脸，不怎么会说中文，看他这样恶狠狠地骂了两句英文脏话，却一点也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丁程鑫手里兜着几枚水果，弯着腰追着滚动的果子到了角落，倾身去捡时身体压得极低，在满是潮湿木头和腥咸海水的气味中捕捉到了另一丝不太寻常的气味。

油味。

货船一般采用的都是双底板结构，一层放置货品一层设置动力系统，动力系统需要适当的通风，往往并不会塞得很严实。

可刚刚箱子翻倒时，砸在船板上的声音明明很沉闷，说明货舱下，或许还藏了一层。

塞满了别的东西。

丁程鑫借着捡果子跑了船舱的好几个角落，确认了闻到的油味不是错觉。

不是船只发动机使用的燃油，那气味燥热又凛冽，跟用作动力源或者食物的油味截然不同。

丁程鑫被淹没在脑海中始终不曾浮出水面的记忆忽而有了一丝松动。

他熟悉这个味道，在他的指尖，在他的腰间。

有人干燥温暖的手握住他的手，教他瞄准目标、扣下扳机，收起武器之前要擦拭，在他耳边耳语，近乎一字一顿地吹气：“阿程，玩枪要专心，小心走火。”

那人的手掌贴紧他的手背，侧着按下他的食指，子弹应声而出，巨大的后坐力震麻了他的虎口，火药燃烧带起的硝烟味席卷而来，耳畔随即响起温柔的轻笑。

在那些时刻，高级凛冽的气味在他鼻端经久不去。

丁程鑫在电光火石间回忆起了那股味道。

——油……是枪油！

如果真的和他的猜测一致，那么就说明，这些物资只是障眼法，简家在借着向岛上输送物资的名义非法倒卖军火！

他伸出去捡果子的指尖颤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这也不足为奇，能做出把一岛人囚禁在岛上的家族，难道还能是什么善茬？

这艘船并不安全，丁程鑫下了结论，如果要借它出岛，起码不能来硬的。

那来软的？可马嘉祺不是已经试过了吗？

小瞎子已经付出了一双眼睛。

丁程鑫的心沉了下去。

丁程鑫扛着装满物资的箱子走在船舱狭窄昏暗的过道上，质地优良的白衬衫包裹着他抬起的手臂上的肌肉，勾勒出流畅而有张力的线条。他额前的头发有些散乱，几乎遮住他英气的眉眼，也挡住他因为思索而微微闪烁的眸光。

他另一只手轻捻了一下自己的虎口，那里有一层厚厚的茧，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再做什么自己是个普通人不小心流落到这个小岛的美梦。

虎口的枪茧、小腿的纹身、染血的衬衫、随身携带的弹簧刀、对枪油的敏感嗅觉，谁家好人没事整这些装备？

他想着想着忍不住觉得好笑，兴许他是什么罪大恶极的罪犯，被警察通缉才逃命到这座岛上，结果磕坏了脑子，现在千方百计要离开，也许一出去就被抓住再关起来。

这里不允许陌生人进出，马嘉祺的家里没有一件可以与外界通讯的设备，除了纸质的书籍和报纸，几乎没有获取信息的渠道，封闭得像个关押犯人的监牢，他来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钱包里的相片，小腿上的玫瑰，陌生又熟悉的姓名……"简亓"，那会是答案吗？

如果这张牌是答案，牌底究竟是恋人，还是仇家？

过道走到尽头，前方已能听见隐隐的人声，丁程鑫钻出船舱站上甲板，天光霎时大亮。

无垠的湛蓝海水随着海风涌动，海鸥的翅膀掠过天际线，从遥远的陆地而来。他回首，望见了岛上那座建筑物的影子，钟楼的塔尖顶破森林的荫蔽，在阳光下熠熠发光。或许他说错了，那不是童话故事中的城堡，只是一座修建得很美丽的牢笼。

笼子里住着垂垂老矣的神秘家主，也关押着失去了视力的、年轻柔弱的、王子一样的钢琴师。

丁程鑫轻声叹息，口袋里的玫瑰柔软地贴着他的胸膛，花瓣随着他的呼吸和心跳颤动。

08.

丁程鑫回到庄园，又摸进了来时的地方把自己的衣服偷了出来。想想以后估计还得来，回回都要偷衣服未免也太麻烦，于是对着空气说了声抱歉就毫无负担的把人家的制服穿身上顺走了，自己的衣服则打了个结背在身后，兜着几个他从船上带下来的甜果子。

他回到马嘉祺叮嘱过的那棵树下时黄昏刚刚降临，遥遥可见别墅广场中央的喷泉汩汩流淌，整个庄园笼罩在霞光里，壮丽绚烂又巍峨不可侵犯。

丁程鑫坐在树上晃荡着腿咬下一口果子，心里埋怨马嘉祺去汇报个看坟日常竟然要这么久，又担心小瞎子会不会是被庄园里的人霸凌脱不了身，轻抚着玫瑰花的花瓣猜了一万种可能之后，白衬衫黑西裤拎着大包小包的清瘦少年终于出现在了视野中。

丁程鑫视力好，从那个小黑点一出庄园门就看见了，越走越近之后，男孩的身影慢慢清晰起来。

他看不清路，在平阔的草场上走得很慢，身型修长姿态优雅，在黄昏下自成一副颇有格调的油画。

丁程鑫欣赏了一会，在他走近时坏心眼地吹了声口哨，树下的少年应声抬头，声音清亮："丁哥？是你吗？"

丁程鑫不答，拽了拽旁边的枝条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马嘉祺知道是他，仰头问道："你在哪里？"

小瞎子可能是容易没安全感，问了几声没有回音之后肉眼可见地焦躁起来："丁程鑫！你在哪？"

没有回答。

"你走了吗？"马嘉祺的眼睛里只能看见一团团模糊的绿，找不见那个猫一样的影子，他攥紧了拳头，嗓音微微颤抖着，清亮从容的声音变了调，"你在哪！"

丁程鑫看他这样心说不好，这小瞎子恐怕是要犯病，于是扔掉果子就唰一下跳下了树干，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膀："嚎什么？不是在这？"

他语调有些不耐烦，马嘉祺却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立刻回过身紧紧捏住了他的手腕，黑而无神的眼瞳大睁着："丁哥……"

丁程鑫被他巨大的力道吓了一跳，随即又宽慰自己这小瞎子是缺安全感。毕竟视力受损又好几年一直被关着给死人看坟这事谁也受不了，好不容易有个活人作伴产生心理依赖也正常，他安抚式的拍着马嘉祺的背："逗你玩的，这么大反应……"

马嘉祺低着头，默不作声地紧捏着他的手，突然把他拉进了怀里，下巴狠狠磕在他肩头。

丁程鑫猝不及防吃了一惊，心想这可坏了事了，小孩儿你知道哥哥我是个基佬吗，你这么投怀送抱我很难把持得住啊……一边忙手忙脚地就要挣脱。

马嘉祺却与其说是抱不如说是钳制，用的力道和他清瘦的外表完全不搭，快把丁程鑫勒得喘不过气，他脑袋深埋在丁程鑫颈窝，眼瞳黑得像深渊，声音战栗着，透出阴森的味道："你不许走。"

丁程鑫被勒紧得喘不上来气，混乱中只觉得耳边近在毫厘的声音听上去如此复杂，饱含热爱与憎恨，又充满恐惧和不安。

"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不知是不是错觉，丁程鑫不清醒中甚至觉得，这声线与他记忆中在他耳边亲密呢喃的声音，奇异地重合了起来。

马嘉祺早晨摘下送给他，被丁程鑫放在胸前口袋里有意无意中小心守护了一整天的玫瑰花，在密不透风的拥抱里碾作了烂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