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羽（三）

竖日，郑南衣换上婢女送来的统一白衣，推开门，就是几位佳人坐在石桌旁欢声交谈的画面。见她走出，又时不时将隐晦目光放在于二楼凭栏静立的郑南衣身上。

她在思索郑家的事。

无锋向来以血腥暴虐出名，若骤然得知她的背叛，难免不会像前世那样痛下杀手。临行前父亲欲言又止的提醒，他早将女眷子弟偷偷转往秘密之地，怕是已做好殒命的准备了。

他还是最放不下自己。

郑南衣闭目，泯去轻易盈满的泪意。

可惜她终究不识良人，依然选择飞蛾扑火，自以为壮烈痴狂，实则再为摇摇欲坠的郑家添上一笔浓墨重彩，那是耻辱。

想到无锋，郑南衣在心里默默发誓，有朝一日，定会亲自将利剑刺进他们肮脏透顶的胸口，砍下头颅，放在所有无辜者的坟前赎罪。

那一天，不会远了。

然而放在旁人眼里，情况便有所不同。

面容凝霜，身姿俏丽，从骨子里漫出高门世家才能养出的骄矜傲气。面对她们更是头都不愿低一下，大家都是待选新娘，都到宫家了，谁又比谁高贵。

众人热切愉悦的神色随之淡下去。

上官浅原先很热衷于言语试探，以她的本事，不出半晌，竟已全然摸透在场人的底细，顿感无趣。此刻见到高台这幕，当即停下言语交锋，饶有兴趣打量。

一边看，一边讽刺想道，本就是血水泥泞里趟过的人，从前形容多狼狈暂且不提，如今做出这样子是存心膈应谁呢。

她心中不悦，面上不显，又充当起善辨人意的解语花角色，组织开始新一轮话题，再未关注郑南衣。

也由此错过那道渐行渐近的黑影。

是宫子羽。

泰然自若进入女客院落，慢慢踱步到郑南衣身前，双眸在略施粉黛的美面上巡视一圈，触及那长而美丽的眼睫时怔住，疑道:“可是身体还有不妥？”

否则何至于生出那般潋滟水色。

他对此处管事姑姑的能力很自信，定不会出现什么腌臜事，譬如你争我斗的无聊事。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昨夜遗毒。

面对宫子羽几乎称得上口吻关切的问题，郑南衣有些无措，掩在衣下的双手僵硬攥起，最终轻轻摇头。

他急声道:“那徵宫可有送解药来？”

郑南衣闻言眼睫飞快颤动几次，似灵动蹁跹的蝶翼，抬手撩开衣袖一角，语气平静:“多谢羽公子关心，徵宫确实有派人分发解药，药效很好，什么痕迹都消失了。”

宫子羽顺势看去，险些被那日影下闪着如玉光泽的娇嫩肌肤烫到眼底，一眼后就恪守礼仪移开，点头应下。

两人再未交谈，共赏山间美景。

郑南衣本性不爱多言，再加上悲怆难消，形状优美的唇瓣便像蚌壳一样紧闭，生怕被人撬开。宫子羽还陷在难言羞恼里，满脑子回想方才那只细瘦腕子，自然就错过了郑南衣微弱异样。

直到婢女端来盛满漆黑药汁的玉碗，气味微微泛苦，绝对不算好闻。宫子羽认出这是宫门特意为调养女子身体研制出的白芷金草茶，能挡山谷毒障雾气侵蚀，称得上珍品。

难道是他的错觉么？

怎么嗅着，与往日的不太相合。

刚要伸手拿起药碗，却见郑南衣问也没问，在宫子羽和婢女讶然注视下一饮而尽，手帕擦拭嘴角时淡定回望。

宫子羽:“……”

准备好的措辞哽住，他说不出一句话了。

停了会儿，宫子羽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要试试蜜饯么？”

不等郑南衣出声，便解了腰间荷包，掏出揉成一团锦帕，小心打开，献宝似的将三两个蜜饯捧到她眼前，笑容飘忽清浅:

“你别误会，是大小姐喜欢我才会常备，这等女儿家的东西带久了实在不妥。听说甜味很足，女孩们大多都喜欢。”

郑南衣没拒绝，捡起一个放进嘴里。

刹时格外甜腻的味道席卷舌尖。

他说的没错。

真的很甜，她快要不适应这滋味。恍然间，郑南衣忆起在无锋艰难拼命的时候，那时也有人毫不吝啬递来蜜糖，便轻易夺走她的全部情意。

可惜那糖粉裹着毒药砒霜。

入喉即殒命。

现在呢，换了别人，也道女子爱吃。

风声和煦，裹挟着两人各自独有、混入微尘的幽香，将郑南衣鬓角几缕发丝吹得凌乱。她没去管，刻意不去看这个举止奇怪的青年，异于平常的温言细语:

“羽公子善心，南衣记下了。”

宫子羽眸色深沉一瞬，眼中似有万般情绪交杂相错，快要泛出黏腻浓稠的热切，掩饰般归于平淡，又恢复成外人熟知的羽公子外象。

他笑意不变:“南衣喜欢便好。”

郑南衣讶异扬眉，最终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