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
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我坐在暖炉旁伴着纷纷扬扬的雪“咿咿呀呀”地弹着古筝。
这场雪下了三天三夜。
这也是澹台烬昏迷的第三天。
我醒来的时候觉得浑身灼痛难忍，黎苏苏说我是被澹台烬的魔气所伤，她说澹台烬当时的魔气太重了，我区区凡胎肉体，只是靠近，就会被灼伤。还好所受魔气不多，已经被我净化掉了。
只是澹台烬的情况不太好，廿白羽的剑上淬了澹台明朗的妖毒，这妖毒足以要凡人的命。但是澹台烬有邪骨，他当时杀红了眼，妖毒催生了邪骨的魔气，使他获得极大法力的同时也极大地反噬了他的心脉。
她还说只有我的心头血能净化澹台烬的魔气。要让澹台烬醒来，我需得日日用心头血供养他。
她说，冰裳姐姐，对不起，澹台烬不能死。这些血就当是我欠你的。
我没有问她为什么我一个凡人能净化魔气。也没有问她，一个凡人日日剜开胸口取一碗血到第几天就会死。
也罢，日后总归是得要澹台烬一条命的。现在这条命当我还他的。
澹台烬又开始疼了。他虽然昏迷着，可每到日落西山的时候，就会发出阵阵痛吟，他的头发被汗水打湿，一缕一缕地粘在苍白的脸上，脖子上青筋暴起，嘴唇的颜色却显得愈发鲜妍。
看着这样痛苦无助的澹台烬，在这漫天飞雪的时节，我没来由地开始想起一些陈年旧事。
那年似乎也是在这样的时节，我奉旨入宫，成为了五殿下的“奉读女”，五殿下生性顽劣不堪，以捉弄欺辱他人为乐，而他最喜欢欺辱的就是身为质子的澹台烬。他让下人去殴打澹台烬，让澹台烬捡起他掉在地上的糕点吃掉，让澹台烬只穿一身单衣跪在雪里……我从前只知道澹台烬过的艰难，却不知道他过的竟如此艰难。他那么瘦弱的身板，是怎样熬过这盛国一个又一个凛冬的？我不敢想。我也做不了什么，我只能去找医师要一些药给他送去，在他跪着的时候，给他送一件斗篷。
我不没有试着告诉过陛下，可被五殿下发现了。他便要我和澹台烬一起去冰面上跪着。我跪在澹台烬身边，他试图用他的背给我挡住风雪，可是没有用，他的背太薄了。
晚上的时候，五殿下过来，说澹台烬只要向他磕头，磕到他满意了，他就放了我们。澹台烬想都没想就开始磕。嗑的头破血流了，他终于叫了停。他又跟我说要我亲他一下，要不然就把澹台烬扔进冰湖里。我看着他油光满面的脸，心想也就亲一口，不会有什么损失的。我刚要亲上去，就眼睁睁看着澹台烬在数九寒天里跳下了凿开冰洞的湖。我当时顾不得什么了，只想救澹台烬，就随他一起跳了下去。那水真是太冷了，像千万把尖锐的锥子，一寸寸地钻进我全身各处，我全身的血肉似乎片刻间都被绞碎了。我拼命地游，却也只是在捉住了澹台烬的袖子后就没有了力气，开始昏昏沉沉地往下沉。后来，再醒来的时候，我的额头上覆着一只温暖的手。那是萧凛的手。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萧凛。
“姑娘，可好些了吗？”
他有那样一双温柔的眼睛。
我想回答他，可我的喉咙太痛了，只能发出喑哑难听的音节。于是只能拼命点头。
“没事儿，别急。你发烧了，所以嗓子会很痛。你在我这儿多养些日子，这儿有最好的医师，你很快就会好的。”他摸了一下我的头，语气轻柔地像在对小孩子说话。“我去给你拿药，好吗？”
我点了点头，然后头一偏，眼泪就流了下来。
那年我十五岁，那是我第一次因为感到幸福而流泪。
后来的几天我就留在萧凛宫里养伤，萧凛宫里的厨子会做这世上最精致的点心，萧凛宫里的医师会开这世上最苦的药。而萧凛，萧凛有着一双全天下最温柔的眼睛。
我能下地走路后，也会带着点心和药去看澹台烬，他在醒来后就一瘸一拐的地回到了他的小破宫，死活不愿意住在萧凛殿里。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受伤后，他变得更沉默寡言了。我给他点心和药他都不吃，也不和我说话。他更瘦了，脸色苍白的可怕。他成日坐在屋里的炭盆旁，压抑着低咳。他屋里的炭一点儿都不暖和，还冒着阵阵黑烟，每次进去都要熏我一眼泪。
他瘦的不像样子了。
我有点儿怕他。却还是每天都在他身旁陪他坐一会儿。我觉得他那么孤独，就像雪一样，春一来，就要化了。
我跟他说：“澹台烬，等春天来了，我们要出去走一走。”
他没有答我。眼神古波无澜。
可是还没到春天，皇宫就发生了一件大事—五殿下死了。
听人说，发现的时候脸都烂了，一身的血。就在夜里，死在了我和澹台烬掉下去的那个冰湖旁。
陛下大怒，说要找出凶手，将其挫骨扬灰。
可谁都不知道凶手是谁。
他死后的第一年春天，我成了萧凛的“奉读女”，和叶夕雾一起。
叶夕雾指着我的鼻子告诉我，萧凛爱她，她一定会成为萧凛的正妃。
我不在乎。我想就这样一直跟着萧凛就行，和他读读诗书，陪他下下棋，听他吹笛子，看他舞剑。他那双温柔的眼只要偶尔在我身上停留就好了。
那年春天，我陪萧凛去庙里上香的时候。也给澹台烬求了一个平安符。想起他，我的心就跟针扎一样疼。我跪在神像前，虔诚祷告，希望上天也能眷顾一下他。
我把平安符拿给澹台烬的时候，他正坐在他院子里那棵发了芽的歪脖子柳树上发呆。我爬上树，坐在他旁边，把平安符递给了他。
“给你的，我在神明面前许了愿的，保你平平安安，百毒不侵。”
他愣愣地注视着我，浅色的眼瞳里是如孩童一般的错愕和懵懂。
我放到他手心里。他攥紧，然后垂下眼，低声跟我说“谢谢。”
“神明会庇佑我吗？”他又问。
“当然了，神明会庇护所有好人。”
他又不说话了。
春日的阳光透过枝丫落在他脸上，为他镀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芒。他的嘴唇紧抿着，像是有无限心事。头发随风微微扬起，像一只脆弱的蝴蝶。
“澹台烬，你眼睛长的很好看。”
他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似乎不知道作何反应。我也惊讶于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脸腾的一下就红了。
“那什么，我该回去了。六殿下该回来了。”我赶紧从树上跳了下来。
后来澹台烬送了我一直柳条编的小鸟，他说那是只小乌鸦。在盛国是不详之兆，但在他的母族，乌鸦是圣鸟，寓意着幸福吉祥。
我小心翼翼地收进了我的锦囊。
绮陌香飘柳如线，时光瞬息如流电。转眼多少年。
如今澹台烬虚弱的躺在塌上，我的心头血成了他的救命药。而萧凛还在孤军奋战。命运究竟要把我们带向何方呢？
“怎么不弹了？”澹台烬的手指划过我鬓边的发丝又落下。声音哑的可怕。
“你醒了？你要喝水吗？还是吃点儿什么？”
“不用了。”澹台烬捂着胸口，一副很疼的样子。“你继续弹琴吧。”
我背对着他开始弹。
“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澹台烬小声吟唱着，声音竟然意外的好听。
“陛下听过这首曲子？”我边弹边问他。
“你与萧凛常常在御花园合奏。”
我的琴声顿了一下。御花园？那是什么时候呢？是桃花盛放，灼灼其华的春天，还是大雪纷扬的冬天？我弹琴，萧凛吹笛子，澹台烬总是躲着看吗？他躲在哪里呢？桃花和雪花会落他一身吗？
“陛下若喜欢，等陛下好了，妾可以教陛下弹琴。”
“好了？你以为孤真的会好吗？叶冰裳，你那时候跟孤说，神明会庇佑好人。你知道孤这双手，杀了多少人吗？”
“陛下是景国的王，为了景国百姓，理应杀掉谋逆者，战争总免不了伤亡。”
“百姓？孤真的爱百姓吗？孤只是憎恶背叛。所有背叛孤的人，都得死。包括所谓百姓。”
澹台烬发出了沉重的喘息。似乎疼痛难耐。我想去看看他，被他制止了。
“继续弹。”他说。
我只能继续弹。
“你知道孤杀的第一个人是谁吗？”
“妾不知。”
“五殿下。”
“那是我第一次操控鸟兽，我让乌鸦啄烂了它的脑袋。”
我的琴声停了。心重重一跳。
“怎么？害怕了？孤不妨告诉你，叶夕雾的母亲、祖母也都是我杀的。我让毒蜘蛛爬到她们的耳朵里，毒液从耳朵蔓延进了全身，最后爆体而亡。”
“不止如此，孤还想杀叶夕雾来着，谁知她突然转了性子，几次躲过孤的攻击。还要假模假样地对孤好，孤为了陪她玩玩，才留她到现在。”
“还有兰安、廿白羽……”
“澹台烬，”我转身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杀他们？”
“孤杀人从来不讲理由。”
“杀别人或许是为了报复，你杀叶夕雾的母亲和祖母是为了谁？”我一字一句地问到。
他闭上了眼睛。选择沉默。
“澹台烬，我不觉得你可怕。我曾经无数次祈求神明帮帮我，神明没有帮我，是你帮我杀了他们。我…我很感谢你。”我跪在他塌边，声音有些哽咽地看着他说。
他的眼睛睁开了，里面光华流动。是真的很好看的一双眼睛。
他看了我许久，“可是，我越来越没办法控制我的力量了。”他的眼睛垂下去，显得很无助。
“没关系，我会帮你的。”
他捂着心口，把身体蜷缩成一团，不说话了。
“陛下心口疼的厉害吗？”
“嗯。很疼。”
澹台烬居然说疼。他说他疼。他受过那么多伤，从来没说过疼。
我的心蓦然软了一下。
“你说，他们为什么要背叛我呢？”
澹台烬的声音低的几不可闻。
我爬上了塌，从背后捋了捋他的背。
是呀，为什么都要背叛他呢？澹台烬明明是很容易心软的小孩儿。因为我帮过他，他就帮我杀掉欺辱我的人；哪怕不爱百姓，他也努力尽可能让他们过的好；也会因为力量的不受控感到害怕……可是他信任的人还是都背叛了他，他们把刀插进他的胸口。
就连我，接近他也是为了杀了他。
澹台烬的心不是铁做的，他也不过二十岁，他不会疼吗？
我略微收紧手，从背后松松抱住了他。他真的好瘦。骨骼硌的我都疼。
他转身把我抱进了他怀里。他在发抖。呼吸声传入我耳朵里，显得很重。
我抬头看到了他的眼睛，原来澹台烬想哭的时候下眼睑会变成红色，显得很可怜。
他微微低头吻向了我的唇，一滴泪落在了我嘴角。咸的，那是澹台烬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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