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烬养伤的这段日子过得也并不安稳,他处理了一批随廿白宇行军打仗多年的士兵。就地斩杀。他让人把他们的头颅挂到城墙上。
“叛孤者,杀。”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随着景国凌冽的冬风沉沉压在了每个景国人民心中。
于是民间传闻景国新皇残忍嗜杀,视人命如草芥。有歌谣传于世—“悲哉哀哉,雪盖于野;何不见雪?士血覆之;士于何亡?天不仁也。”
黎苏苏把这首歌谣一字一句地唱给我听。
“你看到了,澹台烬现在绝对不是一名好君主。”她看着我说。“他这样做君主的后果只能是民不聊生。”
“景国人现如今耕田纺织,经商科考,哪个不是因为澹台烬继位以来颁布的新政?他为了颁布新政与那群老臣纠缠了多久?他做这些不是为了人民吗?民不聊生了吗?”我忍不住出言反驳。
“可他从不爱黎民。冰裳姐姐,唯有爱,方能生道。唯有道,方能护佑一方百姓。爱民,是避无可避的为君之道。”黎苏苏说。
“那你呢?你难道生来就爱你所谓的苍生吗?身为神明苦苦在人间挣扎,是因为爱还是责任?”我沉默了半响后问她。
“从小我爹就跟我说,我是世间最后一个神。他说,我要好好修炼,肩负起拯救天下苍生的责任。那时候,我不知道苍生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神意味着什么。直到我来到人间,我才知道了众生皆苦。我看到了人间的战乱、欲望、贪婪;也见过了他们的忠贞、悲悯、良善。我看到人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都会跪在庙前,祈求神明庇护,哪怕是最坏的人都会为神明献上最后一缕虔诚。我终于知道了爹说的,众生平等。作为神明,爱苍生和拯救苍生一样,是我避无可避的宿命,是我的道。”黎苏苏的眼睛望向了很远的地方,夕阳的光照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亮光。
这一刻我终于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她不是叶夕雾。
“抽出邪骨后,澹台烬会死吗?”我低声问她。
“不会。他只是会变成普通人。”
普通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澹台烬作为普通人会遭受什么。
“冰裳姐姐,澹台烬已经流下了一滴眼泪了,他的情丝已经长出来了。再坚持一下好吗?只要再有三滴泪,就能有九颗灭魂钉了,天下就得救了。”
黎苏苏拉着我的袖子,几乎露出了恳求的神色。
我冲她笑了下,抽开袖子走了。
晚上,我躺在澹台烬怀里,就着月光看他的眼睛。很深邃的一双眼睛,睫毛很长,瞳色却总是淡淡的,那么冷漠,那么坚不可摧。
那天那滴泪就是从这样的一双眼里滑落,掉到我嘴唇上的。很凉,很大的一滴泪。
那滴泪是为谁而流呢?
“叶冰裳,不要再动了,很烦。”澹台烬的声音带着些慵懒,眼睛都没睁地说。
“妾似乎没有动。”我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讪讪地说。
“你的呼吸声,很重。吵到孤了。”
?不是你每天晚上非要抱着我睡的吗?
“好吧。陛下英明。妾确实在想事情。妾在想陛下可听闻最近民间流传的歌谣?”
“听到了。”
“那……陛下准备怎么做呢?”
“杀了。”
“杀谁?”
“所有的。唱了这首歌的。不论男女老少。”
“可是……陛下如果杀人,歌谣必定会越传越广,若流传百世,岂不落实了陛下暴君之名吗?”我小心翼翼地说到。
“那又怎么样呢?后世流传什么跟孤有什么关系?”澹台烬睁开眼,垂着看我。“叶冰裳,你应该知道,像你我这样的凡人,最是贪生怕死,所以孤不必把他们全杀了,只要每家杀几个挂在城门,他们就会乖乖闭嘴。”
我张口还想说什么,“你如果还不睡觉的话,孤就先把你的头挂在城楼上。”澹台烬的话让我一瞬间闭紧了嘴。
他把我往紧的搂了搂,闭上了眼。
对啊,我也只是一个凡人,只是为了求生罢了。考虑那么多做什么,走一步看一步吧。
想通了,我便也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被澹台烬拽了起来。
他说今天是乞灵节,他作为皇帝要登上景国最高的长霁山为民祈福。
所以呢?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用不解的眼神看着他。
“所以,冰裳作为孤的枕边人,要和孤一起登高。”
?
“陛下,妾……”我看着澹台烬冰冷的眼神,“不胜荣光。”我笑着说。
“乖。”澹台烬像摸小狗似的摸了下我的头。笑着离开了。
……
黎苏苏啊黎苏苏这就是你说的喝我几碗心头血就会对我生出的诸多情意!
我和澹台烬的轿子在最前面,长长的仪仗队分成两列跟在我们身后,一路上一面摇着铜铃一面唱着祈福歌,不知道是什么时期的古老语言,我反正一句也听不懂。吵得我头疼。我悄悄瞥了一眼澹台烬,他倒是坐的笔直。
到了长霁山脚下,我和澹台烬就下了马车。
澹台烬脱掉了斗篷,摘掉了帝冕,一头黑发只是用一根发带高高束起,在寒风中猎猎飘扬。倒显出来了几分少年意气。
他淡淡的暼了我一眼,我心领神会,赶紧摘下了自己的珠钗耳环。
大祭司拿着灵草在我们头上点了点,又念了一段咒语。然后我和澹台烬就开始了登高祈福之路。
这真是好长一段路啊,上去的时候还觉得冷,走到半山腰就觉得热了。感觉腿和脚都不是自己的了。
我长长的叹了口气。
一只手附上了我的手背,继而手指穿过了我的掌心,牵住了我的手。很凉的一双手。
这只手牵着我,从山底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山顶。从微凉到彼此的手心间都有了汗。
澹台烬放开我的手,撩开衣袍,跪了下去。我跪在了他旁边。和他一样的双手合十。
落日那么大,映在我们脸上,很柔的光,并不刺眼。
我不知道澹台烬在祈求什么。在我闭上眼的一刻我的眼前划过了萧凛的脸。我和萧凛曾经牵手跪在神明前祈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那时候我应该算一个好人。
现在呢?我跪在这里,还有资格祈求神明的庇佑吗?又该为谁祈求呢?
澹台烬站了起来,他点燃了山顶的狼烟。
于是天空中一瞬间被烟花铺满,山下瞬间灯火通明,数以万计的臣民面对着长霁山的方向跪了下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听不见,他们应该在喊。
澹台烬张开双臂,昂起头,任风卷起了他的袖子和袍子,站的笔直。
他在享受他作为君主的荣耀。
太阳在他身后,终于完全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