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神明

从叶夕雾营帐里出来的时候，我还有些恍惚。

  我本意是想去问她澹台烬的口味，她却支支吾吾答不出来。

  她说：“冰裳姐姐，我不是叶夕雾。”

  我当然知道她不是叶夕雾。很早就知道了。从她对澹台烬露出悲悯的眼神时，从她对我露出温和柔软的笑容时。一个人绝无可能一朝一夕间从恶毒变良善。爱和被爱，背叛和失去，哪个不需要付出剥皮抽骨的痛呢？

  我跟她说，我不在乎。我不管她是谁，也不管她要做什么，我只求乱世中须臾数年的安稳。

  她先画了一个符咒，笼罩在屋内，确保无人能进来。然后又画了一个符咒，于是半空中就浮现出了幻影——血，遍地的血，哀嚎声，漫天的哀嚎声。孩童、母亲、少年、老者……好多好多人啊，千万人如千万只蝼蚁，弹指间尽数灰飞烟灭。他们跑的那么用力，可是用力没有用。

  最后是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温和地容纳了万千生灵的消亡。

  “大姐，这就是五百年后的人间。”

  五百年后吗？我眨了眨眼，想起了盛王宫那天的大火，也是这样的混乱、绝望，小桃就躺在我怀里，血喷了我一脸。

  “我是世间最后一个神明。我来人间，就是为了阻止魔王降世，让四洲三界免于战乱。”

  神明？哦，原来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啊。

  “你要我做什么呢？”我问她。

  “唤起澹台烬的七情六欲。只有这样，我才能抽出他的邪骨，在他成魔前，杀了他。”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到。

  澹台烬？五百年后毁天灭地的魔神，竟然是澹台烬。他原来也是这样厉害呢。

  “所以，你不爱他？”

  “神爱世人，但绝不可只爱一人。”她那样坚定的脱口而出，没有片刻的犹疑。

  看吧，澹台烬，没有人爱你呢。你从来都是跟我一样的可怜。

  “可是，夕雾啊，我只是一个乱世中求生的凡人。我不过数十载寿命，什么神明、魔神、四洲三界，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

  神明从未庇佑我。

  九岁时，我母亲被叶夕雾的母亲喂了毒，她痛的在地上打滚，痛了一天一夜，我就跪在门前磕头磕了一天一夜，我求求神明救救她啊。可是最后她连音都发不出了，蜷成一团，死在了我怀里。

  十岁时，我的亲妹妹也死了。她从池塘里被捞出来时，只剩下微弱的气息，她还那样小。我抱着她在大雪里一步步走着，我多希望神明能庇佑她。可她也死了。大雪落了我一身。

  ……

  白云的顶端当真有神明吗？神明何曾对我有片刻眷顾？

  “那他呢？”

  空中的幻影里出现了萧凛。

  他穿着月白袍子，黑发在风中猎猎张扬，金色的光芒从他指间流出。紧接着光芒消散，黑色的魔气打入了他的胸口，鲜血从他口中流出。他像蝴蝶一样轻飘飘地从空中飘落。我几乎本能地想要伸手接住他。

  “萧凛也会死的。被魔气吞噬根骨，万劫不复。”叶夕雾跟我说到。

  萧凛啊，比神明要温柔的萧凛啊。

  在湖里把我救起来的萧凛，雨里为我撑伞的萧凛，把我抱在怀里的萧凛，说要保护我一生一世的萧凛……

  萧凛啊，和神明一样无情的萧凛啊。

  说抱歉不能娶我为妃的萧凛，大婚当天把我抛下的萧凛，亲自把我送往盛王宫，任他人欺凌我的萧凛…

  世间好物不牢靠，彩云易散琉璃碎。

  能得到萧凛的爱多好啊，可他的爱将我拉起又将我抛下。

  他是真的爱我吗？或许吧。

  可是想活着这么难，神明帮不了我，萧凛的爱也帮不了我。

  “那就死吧。为天下苍生而死，他会开心的。”我转过身，直视着叶夕雾，语气轻柔地说到。

  叶夕雾凝视我半响，忽得把一粒丹药放在我嘴里，抬起我的下巴，逼我咽了下去。

  “抱歉，冰裳姐姐。你必须帮我。等任务完成了，我会给你解药。”叶夕雾那双素来狠毒的眼里露出转瞬即过的歉意。“没有解药，一百天后你会爆体而亡。”

  “我要怎么做呢？”我甚至连愤怒都没有。也没有问为什么偏偏是我，抬眼间，我就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让他爱上你，生出七情六欲。这样他才能长出情丝，生出灭魂钉。我这里有法器可收集灭魂钉，待我收够九颗钉子，便可插入他的心脏，取出邪骨。”

  “知道了，我当尽力。”我垂眼说到。

  “冰裳姐姐，抱歉让你背负这样的责任。你放心，你只需让他生出情丝。剩下的由我来做，我即使魂飞魄散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我看着她笑了一下，神明有什么好抱歉的？凡人的命本就任由摆布。

  “我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你才是拯救苍生的神明。”我对她说到。

  “冰裳姐姐，等天下太平的那一天了，去看看人间的河山烟火，当你想起你也为之努力过时，你会明白的。”

  我静静地看了她半响，转身走了。

  我跟她说，我会尽力一试的。

  呵，多可笑啊。我叶冰裳这一生，受尽凌辱，为了偷生不惜叛夫，叛国，对敌国皇帝奴颜婢膝。如今却也要受神之托，拯救天下苍生了。

  天下真有太平的那一天吗？

  抱歉啊，澹台烬。

  我太想有一间能照进阳光的小屋子了。

  我只要一间能照进阳光的小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