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自尊

　　今日的蓝电霸王宗，气氛格外沉凝。

　　尤其是九山之中的真龙山，山顶宗主阁正上方汇聚了一片黑压压的乌云，吞噬了最后一缕阳光。雷声滚滚，隐匿于九霄之上酝酿，仿佛错综虬结的树根盘踞天空，须臾间便有几道炽烈闪电劈下，惊起一群飞鸟出林，落荒而逃。

　　此番景象甚至惊动了宗门七位长老，聚集在真龙山脚下议论纷纷，担忧着阁里的情况。鹤山那位正跪在里面自身难保，二位少主外出历练，二当家脾气比宗主更急，凭他们根本担不起宗主的雷霆怒火。

　　忧虑到了极致，也有几分理解宗主了。大小姐是他们从小疼到大的，擦破个皮都心疼半天，遑论这次大小姐心脉破裂，境界也跌了几个层次。消息传来后年纪最长的大长老险些晕厥过去，不由分说要去找凶手报仇，被二长老和其他几位长老规劝了半天才好歹没有贸然出山。昊天宗刚刚封宗，七宝琉璃宗处境并不宽裕，万一蓝电霸王宗再出个什么好歹，岂不是给了有心之人可乘之机？

　　连大长老都气昏了头，更别提平日最宠爱大小姐的宗主了。大小姐处境实在凶险，自身尚且举步维艰，竟然舍命相救武魂殿的人而重伤，故宗主震怒，实则无可厚非。

　　但照这形势，大小姐伤才刚刚好了一半，又要面对宗主的责罚，十有八九撑不住的。

　　“二当家，请留步！宗主严令不准任何人进去！”

　　这边长老们还在发着愁，那边却已经有人偏要和宗主对着干。玉罗冕心急如焚地上了真龙山，不顾侍从的阻拦，匆匆闯入龙王殿，刚好目睹高堂之上玉元震少有的失态。

　　“咔嚓——”

　　一盏名贵的汝窑青釉瓷杯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抛物线，擦着云倾月的脸颊飞出，颓然在地上崩碎，飞溅出星星点点的残躯，犹如冻海上浮动碎冰。云倾月跪得笔直，神情坦然，不闪不躲，任由锋利碎瓷片在冰肌玉肤上割出醒目的血痕。

　　玉罗冕怒声道：“玉元震！”

　　“阿冕哥。”云倾月出声，直视玉元震阴沉渊薮的眼底，“没事，让他砸。”

　　玉元震手指动了动，死死地攥紧成拳，95级封号斗罗的威压倏然爆发，由内而外地席卷而出，挟惊天龙啸之势扫荡大殿。“云倾月，你别真以为我不敢罚你。”

　　“要罚便罚，你是宗主，你说了算。”

　　云倾月翩翩白衣散落身后，仿佛一株盛开的冰山雪莲。她脸色愈发苍白，跪姿仍旧一丝不苟，凄怆地挺着脊背。“鹤山山主云倾月，听凭宗主发落。”

　　兄妹如出一辙的毫不退让。

　　“阿云身子本就病弱，你要罚她，也得等到她伤好之后再罚。”

　　玉罗冕护着云倾月，使她免受封号斗罗的盛怒，对上兄长冰冷的目光，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玉元震阖眸，情绪失控溢出的魂力无以为继，渐渐湮灭褪去。

　　他一只手扶额，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看到云倾月遍体鳞伤时的情景历历在目。彼时玉元震气得险些控制不住杀掉武魂殿的两个混账小子，但云倾月白衣被血洇红也还要坚定地挡在他们身前，玉罗冕对于云倾月更无底线地纵容，对她有求必应，好说歹说地拦住玉元震。

　　在玉元震接走云倾月之前，伤势更甚的教皇送来了一枚特制的教皇令。如果这次云倾月循规蹈矩遵从上三宗的盟约不出手拦下唐昊，或许教皇活不到回武魂殿。

　　持教皇令者，如教皇亲临。

　　而教皇给的这一枚，可调动所有教皇殿所属封号斗罗。往深里说，就是一颗免死金牌。

　　玉元震转头扔给玉罗冕。

　　最宝贝最珍视的妹妹，本有望冲击封号，因为救人而硬生生跌回魂圣，他做不到当成无事发生。

　　可他还能怎么办。云倾月七分像极了他的父亲，某些事上固执到了故步自封的地步，认定的事就绝对不可能改变。她把武魂殿那帮人当成朋友，玉元震就算动他们一根手指头都不行。

　　有个声音在玉元震心里恶意地说，这就是你爱惨了的人。你遇到她时原本可以把她当作陌生人淡定离开，但你没有，你亲手把你们的命运线系在一起还打了个死结，你活该受着她的一切优点或缺点。

　　云倾月是他唯一的妹妹，也不仅是妹妹，所以他必须接纳并承受云倾月的所有事情。他爱她，盖因他是她的哥哥，是把她牵进尘世的人，是教她什么是家、什么是爱、什么是情、什么是欲的人。

　　爱有的时候就是如此蛮不讲理。所以孤高骄横的蓝电霸王龙向他娇纵的小蛇低了头。

　　心甘情愿地低了头。

　　龙王殿澄若琉璃的穹顶倾泻进满池盛明天光，仿佛那条守候了蓝电霸王宗千百年的九曲镇龙江承自天边灌入山顶。不知何时，天色放晴，将落未落的怒雷终究于沉默中熄灭了气焰，同联袂乌云黯然离场。

　　英隽男子居于金龙王座，支颐侧坐，面庞线条锋利冷硬，垂下眸时，浓密的眼睫投下一层轻而晦涩的阴影。

　　他敛目注视着云倾月，内心似有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又被克制地咽了下去。

　　“云倾月，放纵己身、擅违宗训，剥夺山主一职，禁足鹤山半年，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探望。”

　　“玉罗冕擅闯龙王殿，跪祠堂一周。紫电山交由大长老代为管理。”

　　玉元震轻轻一个响指，云倾月腰封上象征着山主身份的龙骨玉坠呼应着闪烁起暖暖微光，自动飞回他手里。他拿着玉坠盯了片刻，放下漫不经心地挥了挥袖。“可有不服？”

　　云倾月沉声道：“云倾月领罚。”

　　玉罗冕矜贵地抬抬下巴，勉为其难道：“领罚。”

　　有了玉元震发话，两人没有再多待的道理。云倾月虽说旧伤未愈还跪了许久，到底没到弱不禁风的地步，走到殿门前，举止未曾有一丝脆弱，神韵依旧是「白银魔女」冠绝天下的风采。

　　她鲜少向谁服软，这次跪是跪了，也并未真正认错。这样宁折不屈的性格，在大陆风云诡谲的权力斗争中，于她绝不是一件好事。

　　可云倾月早已身在局中。这不是她能控制的，亦不是玉元震能控制的。

　　“阿云。”

　　玉元震喊住她，神情很复杂，良久，低声喃喃道：

　　“父亲和母亲走的时候，唯一嘱托我的话就是让我照顾好你们。”

　　“对不起。”他有些微倦了，闭目靠在椅背上，鸦色墨发瀑布一般的散落。龙骨玉坠被他牢牢握在掌心，把皮肤印出一片消不去的红痕。

　　“哥哥很自私。哥哥只想让你一生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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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真的，”云倾月碎碎念着，手执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中心，她一向喜欢从那里开始起手布局。“你不觉得我们的共同点很多吗？”

　　对面男人不语，如同置若罔闻，静静把黑子搁在紧挨着白子的位置。

　　“比如，武魂都和宗门不同，都有个烦人哥哥，都喜欢冷着脸装高深——”云倾月捻着白棋，嘴比脑子先动，直到男人抬起头饱含杀气看了她一眼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讪笑着下子，“好好好我换个话题，你看你这人又想用眼神杀我……”

　　五个呼吸后，夜熹殿响起一阵排山倒海的爆炸声，一道狼狈的白影被轰出了大门。

　　月关扶墙，笑得快瘫倒在地上：“哈哈哈哈哈你怎么又被聂无笙扔出来了哈哈哈哈哈——”

　　云倾月摇摇晃晃地直起身，掸走衣服上的尘土，委屈极了：“我哪知道阿笙脾气变得比我还坏了。”

　　话音刚落，夜熹殿两扇高大漆黑的门霍然洞开，居高临下走出的聂无笙没给云倾月说他更多坏话的机会。

　　他下半张脸被黑甲面罩严丝合缝地扣住，桀骜不驯的短发下戴着一圈金纹护额，一双灰瞳暗不透光、凌厉锋锐，体态虽丰神俊朗，然沉抑有余、温和不足，即便沐浴在炎炎日光中，身上也找不到丝毫暖意。

　　云倾月一看他这样就打怵，嘀咕道：“怎么跟聂无忧那厮刚好两个极端。”

　　聂无笙也不知道听没听见，信步走下台阶，路过云倾月身边时冷冷说了句：“随我去演武场。”

　　“你要打啊？”云倾月犯了难，左看右看，小声道：“可我是偷偷来找你的诶，不能让别人看见……”特别是比比东。

　　聂无笙脚步稍缓。

　　云倾月眼睛一转，知道有戏，笑眯眯地拉上月关拖他下水。“哎呀，咱们这么多年没见，打打杀杀多不好。不如我们去找小五喝酒怎么样？我特地买了五十坛天子笑带过来呢。”

　　月关大惊失色：“大姐你要喝死我们吗？”

　　云倾月抬手凶巴巴地搓一把他的脑袋：“鬼魅好不容易不在这，这么好的机会下次就没有了。再说你一个封号斗罗怕什么！”

　　鬼魅被教皇派下了任务，刚才就走了。他素来不喜欢闻见酒的味道，相当于云倾月对胭脂粉饰痛恨至极，所以他在的时候云倾月提都不敢提“酒”这个字。

　　而聂无笙自小在火豹宗那等声色犬马之地长大，对酒不说如痴如醉，遇到上等好酒也会存几分品鉴的心思。云倾月这天子笑是特地差人从姑苏日夜兼程运过来的陈年佳酿，且比凤尾草酿制的七日醉性更烈、质更醇，不怕聂无笙不动心。

　　“走走走，现在就去。”云倾月没心没肺地拉着聂无笙，一提到酒她的头脑就热络起来，想起几个自己少时好友，整个人与年龄不符的兴致冲冲。“夜缨和佘龙呢？叫上他们一起，这次我非得喝倒他们不可。”

　　“你急什么。”月关站在一旁，高傲地哼了一声，“他们都出任务去了。可不是人人都像云冕下这般游手好闲。”

　　云倾月被他呛了这么一下，气不过，阴阳怪气道：“我们菊长老就日理万机啦？还不是把事都抛给鬼魅干。”

　　“哎呦喂，”月关皮笑肉不笑，“小娇妻这就开始心疼你家小鬼鬼了？”

　　云倾月怒道：“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

　　眼瞅着他们要剑拔弩张地打起来，聂无笙只觉得自己像保姆一样在带两个小学生，一时间颇有些同情跟月关待得更久的鬼魅。原来鬼魅平时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都是被磨出来的。

　　当真是不容易。

　　云倾月正准备撸起袖子和月关好好辩驳辩驳堂堂「白银魔女」怎么就成小娇妻了，腕间九龙环蓦然一闪，九条衔着血玉珠的交织螭龙仿佛活了过来，分离出栩栩如生的虚影摇头摆尾地游曳，表面荡漾氤氲着一层熔岩般浓郁的魂力，令人想忽视都不行。

　　是九龙环的传音功能启动了。

　　云倾月脸色一变，摘了九龙环把它凑到耳边，少顷便有男人虚弱的声音传来：“冥寰冕下……咳……武魂殿已派出两名封号斗罗追杀我和犬子，我怕是撑不住了，请冕下救救犬子——”

　　背景音十分嘈杂纷乱，许是男人在被追杀，隐约有孩童的哭声和女子的喝声：“小子哪里跑！”

　　云倾月几乎立刻就听出了，那是夜缨的声音。

　　她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巧，两名封号斗罗，刚好就是夜缨和佘龙。

　　月关见云倾月神情不对，知道定是出了急事，端正了语气道：“需要我们帮忙吗？”

　　云倾月想你要是帮忙那武魂殿就反了天了，摆手谢绝，临走之前想起还有五十坛天子笑等着她，但情况紧急，她只好把乾坤囊解了抛给聂无笙。“等我回来喝啊，不许偷跑！”

　　聂无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