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在深深肠（二）

木樨轩后的小坡是特意修整过的，当中铺了一条石子路，檀竹夹道，甚是清幽。两人拾阶下了山坡，临近就是池沿，沿下一带，石栏相接，直通往那边湖心亭。

池沿边上有一座竹枝搭建的馆舍，小小巧巧的，甚是精致。凌不疑抬头看馆上横额，是“幽篁馆”三个字，笔致有些拙嫩，似是小儿之笔。

崔祈背手，也看了一回，一面带凌不疑往里进，一面说道：“这是阿兕小时候的写的！府中布局是仿永昌旧居所建，一应匾额也都是她题的，后来有改动的，也有没改的，我也不理，只凭她去！”

馆舍中一应器具皆是用竹子制成，其中有几件已泛出淡淡柔光，想来是主人家用了多年的旧物。

馆舍里早有婢女备下了解酒的葛花汤与两样细点，分别是玫瑰酥饼和豆沙卷。崔祈并没有喝多少，拈了一块玫瑰酥饼垫肚子，而凌不疑只用了解酒汤。

“如何，这解酒汤的滋味不错吧？”崔祈笑问道。

凌不疑放下漆木碗，双手握拳置于膝上：“清爽宜人，滋味甚好！”

“阿兕被她小舅父带着玩过一段时间，喝酒就是那个时候学会的。她那时酒量浅，偏又爱喝，宿醉起来就犯头疼，你伯母不忍心叫她戒酒，又心疼她受罪，所以叫薛府医研制出了这个解酒方！”崔祈语气淡淡，听在凌不疑耳中又是另一种意思了。

“她还喜欢酒后骑马，疯起来都没边了。有一回喝多了，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把腿摔断了，我本是要打她的，你伯母拦着不许。”

崔祈谈起旧事，不禁微笑起来：“只把三内兄叫来，说要打，就打这个罪魁祸首。还说我若敢动她的心肝宝贝一根手指头，她就要与我绝婚回丹阳去，再也不回来了！”

凌不疑也莞尔一笑。

“我启程之期近在眼前，三位内兄都不得来，日后叫阿兕领着你去拜见吧！”

凌不疑应了一声是。

崔祈又笑道：“她从小就会卖乖，哄人最有一套，长辈们见了她，再没有不喜欢的。她带你上门，比我带你去还体面呢！”说罢站起身，走至窗边，此时湖中菡萏虽是将开未开之态，但清幽香气已随风吹至面前，让人闻之心头一爽。

凌不疑也站至崔祈身侧，共赏此景。

“你们两个性情很有相似之处，心志坚定，专横霸道，还各有各的乖戾之处！”崔祈忽然严肃起来，“我是不信你们能和睦相处的，所以，他们都恭贺我得了你这么一个贵婿，我心里却担忧你们的将来。”

凌不疑低了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表明自己的心意。

崔祈将手按在窗沿上，拍了两下，叹道：“子晟，你可真叫我为难了！”

凌不疑手心里浸满了汗水，比第一次上战场还要紧张，他声音涩然：“伯父，我只是想对她好！”

“对她好？”崔祈轻轻启唇，字字冰冷，“待她好的人多了去了，你的好，她未必稀罕！”

一句话说得凌不疑脸色发白，呼吸急促。

崔祈没有回头，看平静的湖面被群鱼搅起一阵乱波，“涂高山的事情，我答应了阿兕，不管，不问，不追究。可是，子晟，你差点让她没了一条命，你可认？”

凌不疑跪下，哑着声音道：“伯父，我认，此事是我之过！”

“你知道吗？我看着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心里恨不得要将你千刀万剐！”

崔祈回过头，眼中杀意毕现：“只是我和你舅父交好一场，不能叫他身后连个祭祀的人都没有，可活着也有很多种法子，把你的手脚打断，叫你躺在床上只能喘气，那也叫活着！”

说罢，他抬脚往凌不疑身上踹去，凌不疑没躲，生生受了。

“你向我求娶她，就给我好好待她！若她有个不好，我不管你们谁对谁错，我只找你算账！”

崔祈揪住凌不疑的衣领，狠声道：“你若想着有陛下护着，我就不敢动你，那你就打错了主意！我要整治你，只管下暗手，陛下未必能捏到我的错处！”

凌不疑目光凝重，缓缓地与崔祈对视：“日后我若有负心薄幸之举，自然听凭伯父处置！”

崔祈哼了一声，松开了手：“我只盼你将来像你舅父那样情深意重，千万不要像你阿父那样，说出来都让人齿冷！”

凌不疑眼中透出沉重的苦涩，喉咙里也泛出甜腥味，强忍着道：“伯父放心，家母之事历历在目，我必不会覆此蹈辙！”

“如今我位高权重，你自然如此说。将来我若有个不测，你还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吗？”崔祈语气转为寥寥，“子怀只有守成之能，阿兕机敏能干，但体弱则托情，情深则不寿，想必将来于寿字上有所妨碍，或许她根本等不到那日，就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又冷冷一笑：“若能如此，这也是她的造化了！”

凌不疑闻得此言，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沉得他喘不过气来：“伯父何出这等诛心之言！”他此时也已经明白了两三分，“您还是不满意我，又顾忌着陛下，所以想让我主动开口退亲！”

“我若就是这个意思，你可愿意？”崔祈微眯的眼睛射出犀利的光，“我实在不放心将阿兕交托给你，她这个人性子拗的很，还是要寻一个对她百依百顺的郎婿，我才安心。”

凌不疑直起身子，一双眼睛如鹰狼般不驯，与崔祈磕了一个头，方才道：“伯父恕罪，如英喜妄为而恶拘管，好放纵而轻生死，偏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倘若我对她百依百顺，实在是祸非福！”

崔祈默然，手指不停地在窗沿上敲打着，不说话，目光似有深意流动，过了好半天才道：“起来吧！”

凌不疑起身，只听崔祈沉声叹息：“难为你看的明白！日后你们的事情，只要不十分过分，我就不管了，凭你们自己慢慢磨合去！”

出来的够久了，再不回去就有怠慢客人之嫌，崔祈便带着凌不疑往回走，走到木樨轩前，崔祈提醒道：“不将身上理一理，是成心叫人到陛下面前给我上眼药么？”

凌不疑连道不敢，快手将上衣扯直了，又拍了拍身上的足印，这才与崔祈一道进去了。他们出去果然是久了些，一进来，众人都忍不住去看他们，见崔祈脸上还带着笑，俱都忍不住松了口气。

“我是豺狼，是虎豹，难道能吃了他不成？不过外头走一走，吹吹风，把你们吓成这样！”崔祈袍袖一甩，故作不悦道。

众人心中都想：你可比豺狼虎豹厉害多了，这里谁没在你手上吃过亏？

到底是虞侯老成持重，笑道：“不过是担心你喝多了，怎么又扯到子晟身上？他是晚辈，又是你的郎婿，该受你的教训！我们都是成过亲的人，哪个没有受过君舅和妻兄妻弟的排揎？”

有虞侯这么一打岔，众人借着酒意，都吐起了苦水，其中以吴大将军为甚：“其实挨打挨骂还好，我就怕他老人家跟我说好话，说的我心里过意不去，明明是那婆娘的错，最后反倒是我赔不是！”

崔祈眉头高高扬起，笑道：“这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我也该习学习学这上等兵法！”

吴大将军拍腿道：“坏了，我竟成了给你支招的了！只盼着世侄女不要似我那婆娘一般无理取闹，不然子晟以后可有的受了！”

凌不疑想起方才那一顿敲打，心想：不用等以后，我已经领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