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在深深肠（三）

如英躺在水阁中，听水车汲水浇在青瓦上，淅淅沥沥，琮琮琤琤，好似下起了小雨。

丹阳春夏多雨，她喜欢听雨的习惯也是受阿母和舅父的影响，尤其是大舅父，每每下雨，总爱独卧高楼，或是撑出一艘小艇，游荡于江心之上。

她小时候不懂事，夸大舅父是天下第一等顺心自在人，大舅父听了仰头大笑，直笑得眼角迸出泪花，然后擦干眼泪，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曾经有三名猎户入山遇灵，山灵说相遇即有缘，让他们三人各许一个愿望。头一个猎户说，他要许多许多金银珠宝，做天底下最富有的人。山灵说‘好办好办’。第二个猎户说，他要至高无上的权力，成为人间帝王。山灵说‘不难不难’。第三个猎户想了很久，才说他有生之年能做自己想做之事，不受羁绊困扰，不被逼迫约束。山灵默然，良久才说‘此事万难办到’。”

大舅父笑容里藏着无奈与酸楚：“你可知，我也不是一开始就爱听雨的。”

后来，阿母告诉了她原委。

原来大舅父少时便拜得名师，学贯二酉，素有壮志。只是生不逢时，当时戾帝当政，倒行逆施，民生怨望，实非明主，兼之乱世之相渐起，陶氏虽有郡望，然父母老迈，弟妹年幼，家中无人可支撑门庭。大舅父只能韬光养晦，在家侍奉双亲，教养弟妹和儿女，待得天下初定，双亲含笑而终，家中子弟也长成了，大舅父的年纪也大了。

为了家族计，大舅父又退了一步，在本郡之中收了几个资质尚可的弟子，好与子侄们互为臂助。待得他们各有各的前途了，大舅父便彻底撒手不管了，只在家赏花品酒，吟诗对弈，将年轻时的雄心揉碎在一场又一场的烟雨中，再也不与人提起过。

人人都希望自己能够顺心遂意地过上一辈子，可又有几人能办到呢？阿伯难道当初是心甘情愿被过继的吗，只怕夜深人静之时，还会想着饮马江湖，快意恩仇。

小舅父是痛快了，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可是七八年来，多少次近乡情怯，过丹阳而不敢入，只能在舟楫之上临江酾酒，高唱“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昔者常相近，邈若胡与秦。”

她是运气好，阿母疼她，阿父又有本事，她在双亲庇护下过了十几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痛快日子。阿母去世之后，阿父更是加倍地疼爱她，魏师愿意出山，固然有那幅《瘦马图》的功劳，可若没有阿父的亲笔书信，魏师也不会答应的这么痛快。

再到后来敲打扬侯，开罪楼家，阿父不知为她破了多少例，她怎么忍心让阿父为了她获罪御前？虽说文昌侯府圣眷正隆，然淮阴侯困于钟室，绛侯绝食呕血而亡，鸟尽弓藏之事史书上何曾少过，而今不过一桩婚事而已！

“不过一桩婚事而已！”如英在心底将这一句话翻来覆去地念了几遍，而后从榻上坐起来，盘腿沉思。其实凌不疑待她多有忍让之处，她多次冒犯，他都一笑置之，若换成旁人，说不定还不及他呢！

只是不免有爱驰恩绝之虑，管头管脚之嫌，若将来扯破脸皮，动起手来——如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气恼起来，在榻上狠狠一拍，活该他挨那两耳光！

谷雨听见有动静，以为是如英传唤， 蹑足进来，见如英已经坐起，快步上前，掀起半边纱帐，轻声问道：“女公子，可是要起了么？外头晚膳已经备好了，有活鲫鱼做成的银丝脍，还有用新鲜楚葵煮的碧涧羹······”

“别说了，我不想吃。”如英气呼呼地重新躺下，“把帐子放下，让我静静地待一会！”

谷雨不敢咋声，只能将帐子放下，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

恰好赵媪与余管妇带着五六个婢女手捧账册而来，见谷雨退出来，手指里间，低声问道：“如何？”

谷雨摇头道：“女公子今日只用了一碗清粥，半个鸡子，奴婢见女公子似有烦躁不耐之色，未敢劝食！”

余管妇吃了一惊，以为如英是苦夏所致，道：“哎哟，这可怎么是好？往年不过是最热的那几天不肯吃东西，如今可才初夏呢！”

赵媪苦笑道：“可见都城风水不养人！”一句话，说得众人心有戚戚然。自回了都城之后，一连病了三四场，心疾犯了两次，可不是犯冲么！

转眼就到了崔祈启程回益州的日子，崔祈派管家传了口信，怕如英难禁离苦，特命不必相送，又说明年三月，父女兄妹自有相见之期，切莫挂怀。

如英听了，果然没去。只不过第二天，才刚过卯时，就有小黄门披着晨霜来到别院，宣口谕“皇后旨意召见文昌侯之女如英”。

被叫醒的如英听到传报，看着一脸忐忑的赵媪，自嘲道：“瞧，阿父这才走了一天，宫里的下马威就来了！早知如此，我就和阿父阿兄一起回益州了，才不受这气呢！”

赵媪正给如英梳发，听闻此言，差点失手跌碎了手中的玉梳，“女公子，倒也不要把事情想的这么坏······”

婢女打开妆匣，请如英挑选首饰，如英选了一对白玉雕凤首的发簪，质地做工还在其次，只是妙在形身修长，簪头尖细。

如英用指腹试了试簪头，一双眼睛亮的惊人：“傅母何必自欺欺人呢？不如替我找把锉刀来，将这玉簪磨的更锋利些！”

一把玉梳跌成三四瓣，如英看铜镜里赵媪面带惊恐之色，笑道：“说句玩笑话醒醒神，傅母怎么还当真了？快替我将头梳起来，别叫内官等久了。阿父不在，没人给我撑腰，迟了，陛下是要问罪的！”真是什么话都给她一人说尽了！

赵媪替如英梳好发髻，小心将发簪插好，又为如英褪下晨袍，换上醒骨纱所制的襦裙，天水碧的衣料衬得她肤如凝脂，袅袅明媚，却又含而不放，尽显婉顺柔美之姿。

“女公子，内官说，时辰还早，不必着急，现下可要用些早膳么？”一时有婢女从外进来回禀道。

“吃，为什么不吃？杀头前还给顿饱饭呢！”如英唇角一扬，“我要吃肉米粥，荷叶蒸饼配籽虾酱，再来几样清爽的小菜！”

虽然这话愈说愈不像了，但只要如英肯吃东西，赵媪心里便欢喜不已，忙不迭的吩咐下去。

不多时，如英用完朝食，便登上围着轻纱帘的宽阔辎车，随着驾夫一声吆喝，车轮便辘辘转动，往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地方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