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采生折割

人们常说恶鬼可怕，但最可怕的其实是人们那颗贪婪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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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城南门外的一个破庙里，一群小乞丐正围坐在一个破陶锅旁准备吃饭。

他们的饭食很简单，几块黑面馍馍①，一锅没油没盐的野菜汤。

那些黑面馍馍硬得能当砖头，咬一口就像吃了一嘴沙子，味道涩涩的，只能一边吃一边喝汤，就着汤往下送，关键是就这样还经常吃不饱，为了能争到一口吃的，小乞们打架打得头破血流是常有的事。

乞讨得到的炊饼之类的精细一点的食物都是要上交给丐头的，如果到了晚上不能上交足够的钱或食物，等待他们的就是一顿毒打。

坐在陶锅旁的岳七正准备把他分到的那块馍馍送进嘴里，就见丐头从门外领进来一个陌生的小孩，看起来五六岁的样子。

不同于其他小乞丐脏兮兮、灰扑扑的模样，这个小孩干干净净的令人一眼难忘。

一个小乞丐就算再讲究又能干净到哪去呢？其实正好相反，这个孩子穿着破破烂烂满是补丁的粗布麻衣，脸上还刻意的抹了不少黑灰，只是他给人的感觉特别干净。

因为特别瘦，他脸上那双黑白分明、水汪汪的大眼睛就格外醒目，长长翘翘的睫毛，又圆又亮的眼珠，微微上挑的眼尾都让这双眼睛显得分外无邪又灵动，仿佛会说话。

那个孩子看向面前众人的圆圆眸子里，虽然带着几分打量，却清澈如水、天真而懵懂。

有这样一双出色的眼睛就已经足够吸引人，再配上淡淡的眉毛，小巧的鼻子和嘴，这孩子的五官也十分协调耐看。

他巴掌大的小脸上没什么肉，半长的黑发拢着细瘦的脖子，露出一个尖尖的小下巴，小脸蛋儿上露在黑灰外面的皮肤也不像别的孩子那般黢黑或者蜡黄，而是白白嫩嫩的，和脸上抹的黑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些特点令他全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纯真的气息，让人觉得这孩子既可怜又可爱。

岳七当时就对这孩子有种特别的亲近感。

丐头粗声大气地道：“都给我听着，这个是新来的，以后就跟你们在一起，好好教教他规矩。喂！小崽子，你姓什么？”

那孩子极其懂事，脆生生的答道：“回当家的话，小的姓沈。”

“不错、不错，还挺乖巧。好，你是第九个，从今往后你就叫沈九了，跟着我混，有你的好日子过，啊，哈哈哈……”丐头开心地笑道。

没错，这个被安排叫沈九的孩子就是那个被拐走的小公子沈玉，只是他早已不记得自己的本名，甚至那个偷他的拐子还告诉他，他是被亲生父母给卖掉的，让他死了寻找自己亲生父母的心。

他现在只知道别人唤他作——沈九。

岳七比沈九来的早些，年龄也比沈九大一点，至于具体大了几岁，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岳七很照顾新来的沈九，沈九也很喜欢岳七，总是七哥长七哥短的喊着。

岳七很快就发现，这个新来的沈九不但长得讨人喜欢还特别聪明，他总是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大姐。

丐头安排他每天一大早就提着篮子跟着大姐一起去讨饭，因为他人小，长得可爱、嘴又甜，篮子里总是能比别人多讨得几块饼或者馍馍，偶尔运气好，还能拿三四个铜子回来，晚上上交食物的时候丐头总是喜欢以他为榜样训斥其他没完成任务的乞丐。

这样一来，成功的挑起了别的小乞丐们对沈九的仇视。

大兴城里的乞丐都有自己的地盘，东大街的乞丐绝对不能去西大街乞讨，如果越界了，轻则一顿老拳，重则只能去下水道里找尸体了。

沈九讨得多，他们就被比下去了，丐头也不会给他们好脸色，他们自然也视沈九为眼中钉肉中刺，打骂欺辱都是轻的，每到这种时候，会护着沈九的只有大姐和岳七。

但大姐和岳七自己且自顾不暇呢，总有护不到的时候，沈九经常被打得皮开肉绽。

沈九的性格本就刚毅倔强，被人欺负到头上时从不退缩，因为退让也没用，只会让人变本加厉。

沈九就像一只目露凶光的小狼崽子，打起架来不要命，拼死也要咬下对方一块肉来，他这种疯魔的劲头总算吓退了一些人。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正是因为这种倔脾气，才导致他在受尽颠沛流离之苦，几次三番差点冻死、饿死甚至被人打死后最终还是做了乞丐，要是稍微柔弱一点他现在很可能已经在龙阳馆了。

沈九必竟年纪还小，加上双拳难敌四手，每次被打得伤痕累累，他会窝到大姐怀里哭，大姐会温柔地抱着他，安慰他，岳七也会去寻些草药嚼烂了给沈九敷在伤口上。

后来大姐十四岁了，被丐头卖给了一个老男人做妾，从那以后沈九再也没见过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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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走的那天，沈九拽着又瘦又小，穿着唯一的一件干净衣裙，梳着妇人发髻，手上连个小包袱都没有的大姐，哭的撕心裂肺。

“大姐，你别走，别走！大姐你不要小九了吗？呜呜呜……”

“小九，大姐也不想走，可是没办法，这都是我的命……小九，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别再生病了啊。

以后大姐不在你身边要记得想大姐，大姐也会想你的。大姐会去求菩萨保佑你，保佑我们所有人都平平安安的……大姐走了。”

大姐泪流满面，强忍着悲痛抱了抱沈九，就站起身来扭过头不再看他，向穿着阴阳鞋的人牙子走去。

大姐嘴里说着要走，但身体却仿佛不受控制迟迟不愿向前，人牙子不耐烦的一把拽过大姐，拖着她离开了破庙。

“大姐，大姐——”

眼看大姐要跟着人牙子走了，沈九扑上去想拽住大姐的裙角。

“啪！”沈九被丐头一巴掌呼得在地上滚了两圈，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哭，哭个P，小兔崽子，再哭就叫李二癞子来把你带走！”

沈九一听见李二癞子四个字，顿时吓得脸都白了，连滚带爬地蜷缩到墙角瑟瑟发抖，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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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九之所以这么害怕李二癞子全都是因为王六。

沈九既然叫沈九，前面当然还有“一到八”，大姐和七哥都出现过了，就来说说王六。

王六是几年前被李二癞子带走的。

王六被带走以后过了两年，大兴城的一次庙会之上，出现了两个自称是来自阳凤县的耍宝人。

耍宝人其实是一些跑江湖卖假药的骗子，他们游走四方，先展示他们饲养的一些奇怪生物来聚拢人气，再通过售卖一些药酒、大力丸之类的假药来赚钱。

一阵锣响之后，这两个耍宝人开始当街献艺，他们带来了一件天下奇物——人面蛇。

这条蛇蜷缩在一个口袋里，耍宝人把袋子打开，人面蛇就慢慢蠕动而出。

这条蛇的体型很大，躯干跟一般的蛇一样，有蛇的鳞片，奇异的是此蛇的头竟是一个人头！

人面蛇脸上的五官与人无异，只是它的嘴角裂到耳根，似乎是被人割开的。人面蛇在地上蠕动，嘴巴一张一合，但嘴里不见有舌头伸出。

困苦无趣的生活中总需要一些新鲜的事物以做调剂，咋一见到这么怪异的东西，一大群逛庙会的人就兴奋的围拢了过来，不一会儿这里就人头涌涌、议论纷纷，大家伙儿一边观看一边啧啧称奇。

那两个耍宝人借机收钱，收入颇丰。

当时沈九也在，庙会一向是他们这些小乞丐乞讨的好时机，他当然不会放过。

他也凑过去看热闹，结果一看之下就惊悚的发现，那条“人面蛇”竟然是王六。

被李二麻子带走的王六！

王六额头上那个疤是和沈九打架的时候被沈九用砖头劈的，形状很特别，当沈九看到那个疤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整个人就僵在那里，仿佛置身冰窟。

熙熙攘攘的人群围在他身边三三两两地议论着、惊叹着，要是往常沈九早就如鱼得水般嘴甜甜的招呼人开始乞讨了，可是当他认出王六的时候，什么心思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知道在那里愣愣地看着那条“人面蛇”。

沈九看见一个穿戴还算整齐的妇人一手挎着篮子，一手牵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孩子挤了过来。那个孩子躲在母亲身后探头探脑，又害怕又想看。

看了一会儿，见“人面蛇”并没有要伤害人的意思，那孩子便胆子大了一点，他想伸手去摸那条“人面蛇”，被他母亲严厉的制止了，于是他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根树枝在“人面蛇”身上小心翼翼地戳了一下，见“人面蛇”没有反应，胆子就更大了，又在它身上接连使劲戳了好几下，不知道戳到了哪里，它好像被戳疼了，颤抖了一下，像蛆虫一样扭动着把脸转向那个孩子。

小孩更兴奋了，竟把树枝戳到它的脸上，差一点就捅进它眼睛里，但那条“人面蛇”似乎已经习惯了，只是偏过头眨了眨眼睛，并没有更多动作，那个小孩顿感无趣，“呸！”一口唾沫狠狠地吐到它的脸上，“人面蛇”还是没有太大反应，任凭那口黏糊糊的唾液顺着脸颊缓缓滑落，只是一脸木然的看着那个孩子，然后继续匍匐在地上歪歪扭扭的蠕动着……

天色不早了，那两个耍宝人早已赚的盆满钵满，他们和观众们招呼了一声就把那条人面蛇胡乱塞进来时的那个口袋背走了，围观的人群也都一边继续议论着，一边散开陆续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只有沈九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冷冽的风沿着街道吹过来，将沈九一头蓬乱的黑发吹拂的蒙在了脸上，他却仿佛无知无觉，呆呆的站在街边就像一座冰雕，寒风吹得他浑身冰冷僵硬，连脑浆都像被冻住了。

他不知道后来是谁把他拖走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破庙，连丐头打他的时候都像没感觉到疼，他呆呆的承受着丐头如狂风暴雨般落在他身上的拳脚，要不是岳七在一旁苦苦哀求，还扑上来抱着他帮他抵挡了不少踢打，他几乎会被当场打死。

但这一切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一辈子也忘不掉王六看向他的那双眼睛了，那眼睛里黑黢黢、空洞洞的，没有一丝生气……

沈九回去就病了，受了惊吓，还因为没有交够东西挨了丐头地打。

他发烧烧了三天，差点一命呜呼，在大姐和岳七的细心照顾下才奇迹般的捡回一条小命。

可现在大姐也走了，沈九只剩下他的七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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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①黑面馍馍就是高粱面馒头。

②“人面蛇”的故事据说是一个真实事件，传说制作过程是这样的：他们先是把小孩的喉咙弄哑，割了舌头，肢体去掉，再用膘胶把特制的蛇皮粘在他身上。

时间久了之后，蛇皮就与小孩连成一体，再也除不下来了。

耍宝人再给他装上一条用其他材料做的尾巴。这样，这个可怜的小孩就成了那两个耍宝人的摇钱树。

当然，如此高难度的操作肯定不是一次成功的。一条“人面蛇”的背后一般都会有十几条冤魂的存在。

这种为了利益残害小孩的行为就叫作“采生折割”。这种行为即便是在古代被官府抓到也是要处以极刑的，但是由于利益实在太大，还是会有很多人铤而走险。

就像耍猴人耍的猴子一样，那些耍宝人所谓的宝，就是那些被他们残害成畸形的儿童，人面蛇只是其中之一，还有“人头熊”“会说话的狗”“花瓶美女”等等其他各种花样。

③一定有很多人会问：如果丐头卖掉沈九，他为什么不逃跑？原因就是古代的户籍制度，沈九没有户籍就是黑户，他得不到官府的保护，不管逃到哪里都是一样要被当地的乞丐排斥，被丐头压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