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沈九与岳七

东流逝水，叶落纷纷，转眼沈九都快十岁了，丐头早入手的一批孩子里夭折的夭折，被卖的被卖，如今只剩了岳七和沈九。

后面虽又来了一些孩子，但多年的坎坷经历使得沈九性情乖戾、行为偏僻，他对新来的孩子并无好脸色，一言不合就打架，打起来特别凶狠，周围的人都怕他。

大姐走后，沈九的搭档就变成了岳七。那时候，沈九是又瘦又小的一团。岳七抱着他的脑袋坐在地上，向来往路人哭诉着兄弟父母双亡，外地寻亲落难、孤苦伶仃、漂泊无依云云。

按照事先编好的剧本，岳七应该嚎啕大哭，只是他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于是这个任务每次都落在了本该奄奄一息装病的沈九身上。

沈九一掐自己大腿，眼泪立马涌了出来，沈九就势放声大哭，他人小，脸蛋也不讨人厌，哭起来稀里哗啦的，路人见着可怜，纷纷慷慨解囊，说是一棵摇钱树，毫不为过。

后来岳七年纪渐长，越来越不愿意做这档子事，才被差去放风巡逻。沈九也要跟去，却不被允许，他便继续做街头一霸，祸害四方。

沈九擅长察言观色又会演戏，乞讨颇有成效，每天除了给丐头上交的份例外还能偷偷留下一点，有时岳七没有完成任务，沈九就会偷偷帮他把差额补上。

不过日子长了沈九还是攒下了一点家底，这下沈九的心思又活泛了，他跟岳七说想攒点钱去官府买个户籍。

乞丐们都是没有户籍的，没有户籍就不用纳税，但同时也意味着不能种地，不能置业，不能上学堂，不能科举，甚至不能经商，不能住店，不能务工。

一辈子，包括他们的子女们都只能是乞丐，随时有可能被丐头卖掉，被卖了也只能从事贱业，比如为奴为娼。

像大姐那样被卖给人做妾也要看运气①，运气好能当一辈子妾待，半主半奴的伺候主家，运气不好就会再次被卖掉，甚至被卖到烟花柳巷去。

就算生下的子女也不会与她这个亲娘相认，全凭主家一句话就能决定她以后的命运，因为她们不算是人，她们是主家的财产。

而且乞丐们其实也并不自由，要接受丐头的管理与盘剥，丐头上面还有团头，团头之上还有诸多胥吏。

————————

晚上两个孩子会相互依偎着睡在破庙中用麦草铺的床上，自从上次看到王六的惨状后，只有蜷缩在岳七的怀里被岳七紧紧搂抱着，沈九才能睡个安稳觉。

别小看了这些麦草，这都是岳七从城外农庄里偷来的，秋天他还会去偷牛粪饼，还去河边割回来好多芦花，沈九他们这些小一点的孩子则会去城外的树林里捡拾枯树枝，整个冬天全靠这些东西续命了②。

沈九觉得冬天最难熬了。

寒冬腊月，街上的寒风肆无忌惮，奔腾着，呼啸着，如同一群手持大刀的魔鬼，气势汹汹地奔涌而来。各家各户的门窗都紧紧实实的关着，大街上偶有行人经过也是行色匆匆。

乞丐们在冬天都没法在街上乞讨，好在官府会在这段时间里施粥，虽然粥稀的像水，但也聊胜于无。

好多乞丐都熬不过这个冬天倒毙在大路边。讽刺的是，官府会出钱让剩下的那些乞丐把这些“路倒”拖到城外的乱葬岗去。

每次一有了这样的活岳七都会抢着去，得了十几个铜子，回来的时候总会给沈九带点吃的。

这活计一般都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开始干，等天亮了人来人往的就不好干活了，岳七每天四更天就会出门，中午前回破庙。

冬日里的寒风如刀子一般凌厉，黑暗的天空下飘着冰渣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穿一件薄薄的、满是补丁的粗麻布夹袄，夹祆里填的是芦花，他十分费力地拖着一个巨大的板车，板车上装着五六具冻得硬邦邦的尸体，有大人的，有孩子的，还有女人的，这些尸体无一例外都是瘦骨嶙峋，青灰色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

拖一趟尸体能得两个铜子，只够买两个白面炊饼，岳七拼命干活，每天要跑好几趟。得的铜子除了上交给丐头的，买了吃的，就没有剩多少了，他会小心翼翼地放进和沈九一起藏钱的罐子里。

“小九，我回来了。”听到岳七的声音沈九从火塘边跳了起来，他揭开破庙门上挂着的草帘子打开门，岳七裹挟着漫天风雪走进他们栖身的破庙。

“七哥，快来这边坐着。”沈九一边伸手去拉岳七，一边帮岳七拍去头上、肩膀上的雪花，等岳七进了门，沈九就把门关好把草帘子盖回去，认真的堵好门缝免得寒风灌进来。

岳七在离火塘稍远的地方坐下，沈九走过来开始使劲搓着岳七的手，又脱下他湿透了的鞋子把他的脚放在自己腿上给他搓脚，把它们搓得发红、发热，如果不这样做手脚会因为冻伤而溃烂，不知道是因为岳七天生火力壮，还是沈九照顾的好，几年来岳七的手脚一直没有生过冻疮。

搓好了手脚，沈九就往一个瓦盆里倒了一些温水，把岳七的手脚拉过来放进去泡，又擦干净自己手上的水，拿出一个豁了口的黑陶碗给岳七倒上一碗热水喝。

直到一碗热水下肚，手脚也彻底泡暖和了，再包上一块干净的麻布坐到火塘边，岳七这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沈九又忙着把湿透了的麻鞋拿到火塘边烤干。

所谓火塘是用石块围成的一个灰土坑，里面烧的主要是牛粪饼和从城外树林里收集回来的枯树枝。

虽然烟比较大，但在城市里做饭用的柴火，喝的热水都是要花钱买的，有了牛粪饼，取暖、烧水两不误。

破庙里门窗上都挂了厚厚的草帘子，漏风的洞都被沈九用麦草堵死了，孩子们就围坐在火塘旁烤火，他们屁股下垫着麦草，身上穿着填了芦花的“夹袄”，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东西，才让这个小小的破庙成为了他们这些小乞丐在滴水成冰的季节里活下去的庇护所。

好在岳七挺勤快，这些东西准备的多，破庙里的孩子们都跟着沾了光，虽然还是要节省着用，日子也比其他乞丐们好过些。

岳七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叶包：“小九，这个给你。”

沈九接过荷叶包打开一看，是两个黄澄澄的糜子面馍馍，还冒着热气，“七哥你买馍馍回来作什么，你又乱花钱，我才去官府领了粥喝，现在不饿。”

话是这么说，沈九的脸上却带着笑，递给岳七一个馍馍，“七哥，一起吃。”

“好，七哥记得了，下次不乱花钱。”岳七接过沈九递来的馍馍正准备吃，又看了看围坐在火堆旁眼巴巴看着他俩咽口水的十五等人。

看到他们瘦小的身躯缩成一团，像鹌鹑一样哆哆嗦嗦的依偎在火塘边，小手上长满了紫红色的冻疮，十个手指头肿得像小萝卜，心就软了，想了一下，把手里的馍馍掰成几小块分给他们。

沈九白了岳七一眼道：“七哥，你干什么把吃的分给他们，他们又没有出过力。”

“小九，天这么冷，他们没东西吃撑不过去的。”

“他们撑不过去我们就能撑过去了？”

“快吃吧，馍馍要凉了。”

“七哥是个大傻子！”沈九说着转过脸，不想理岳七，岳七只有苦笑。

“给你。”沈九又把头转过来，把自己手上那个馍馍掰了一大半递给岳七。

“小九你吃吧，我回来的路上已经吃过了。”

“我被你气饱了，你爱吃不吃，哼！”

岳七接过馍馍，慢慢地吃着，心里想着其实如果能一直和小九像这样过下去也不错。

沈九却在心里盘算着还要多少钱能买到户籍，买到户籍后可以做个什么小买卖，需要多少本钱。

又想了想埋在墙根底下那个存钱的罐子，想上次数的时候共有多少个铜子③，心里有点小开心。这个秘密地点只有他和七哥知道。

一想到岳七还分食物给十五他们，就心烦气躁地戳戳岳七的脑袋。

“怎么了，小九？”

“七哥是大笨蛋！大傻瓜……”沈九气得小脸鼓鼓的，一双大眼睛瞪得圆圆的。

发脾气的沈九在别人看来还是挺吓人的，但落到岳七的眼里，那小模样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小奶猫，奶凶奶凶的别提有多可爱了。

岳七一看到他这个样子就一点脾气也没有了，像往常一样笑着哄他，可这一次沈九的气性似乎特别大怎么也哄不好。

骂了岳七几句之后见没什么效果，沈九便扭过头把背对着他独自生闷气。

冬日里天黑的早，夜幕渐渐降临，睡觉的时候岳七照例想要搂着沈九一起睡，沈九却倔强的偏要离他远点，不得以两个人只好背对着躺在麦草堆里，中间隔开好大距离。

半夜，火塘里的火因为没人照看渐渐熄灭，破庙里的温度很快就降低下来，小小的破庙如同冰窖，睡迷糊了的沈九不由自主地向岳七靠近，很快又钻进了岳七的怀里，岳七在睡梦中也翻过身来紧紧的抱着沈九。

在这寒冷的冬夜，两个无依无靠的小乞丐依偎在一起，用自己的体温相互温暖着对方。

——————————————————

ps. ①在古代妾没有法律承认的地位，不受任何保护，没有财产的继承权和处置权，甚至妾本身就是一种私有财产，可以随意买卖或转送。

就算正妻死了，妾也很难扶正。所以大姐的命运很可能是最终出现在烟花柳巷里。

②麦草和稻草在农村都是重要的物资，冬天喂牛、铺床、盖房顶、打草绳、编草鞋都要用到，农民会把收割的小麦扎成一捆一梱的，脱粒后会把麦草堆成一个个高高的草垛子，白天农民去田里干活家里没人的时候，岳七就会去偷几捆麦草，睡觉铺床全靠它了。

芦花是穷人们填进衣服、被子里保暖的，并不暖和，聊胜于无。富人会穿裘皮衣，家境一般的人也会把鸡、鸭、鹅的绒毛填进衣服里保暖。

宋朝以前我们是没有棉花的，棉花的传入，至迟在南北朝时期，但是多在边疆种植。棉花大量传入内地，当在宋末元初，且作为一种观赏植物，明朝时棉花才开始大量种植和使用。所以本文中不会出现棉衣、棉被、棉布等，只有麻布，绸缎、裘皮等材质的衣物。

③ 数钱也是一个重要的技能，沈九当时不到十岁就能正确的数数，在当时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中是相当难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