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青年刑警》

第47章《青年刑警》

一九九〇年三月二十一日出生的齐眉，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一名警察。那时倒不是认为警察是正义的化身，而是因为他父亲是神秘的缉毒警察，母亲也是为数不多的女武警。

父母在世时，他常戴上快把头埋住的警帽，学着奥特曼的招牌打怪姿势，小小的身体叫嚣着男子汉大大的志向，硬是扯起还不大的肺活量，变形成破砂锅的嗓音，大嚎动画版《西游记》①主题曲《猴哥》②的经典歌词：“扫清天下浊——”

奈何长大后才明白，从古至今，天下的各种污浊都未曾被扫干净。父母也因职业的风险性，先后在岗位上殉职，十岁那年，齐眉就成了孤儿。

双亲十分有远见，老早就为齐眉规划好人生。为保护他的安全，齐眉并没有随父姓或母姓，从小被姑姑带大，随已和姑姑离婚的姑父的姓氏，齐。

齐眉的姑姑叫景骊，谐音和求好运的锦鲤③很像，一个很喜气的名字。可姑姑一生都和好运无缘，离异无子，而且齐眉记事起，就从没见过那个自己继承他姓氏的姑父。

至于齐眉，也是姑姑取的名字，举案齐眉的意思，寓意他父母虽聚少离多却伉俪情深，齐眉是他们爱的结晶。不过长大后，齐眉才慢慢从姑姑不幸的人生中，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名字，古代成语中形容夫妇恩爱的“举案齐眉”，是姑姑穷极一生都圆不了的梦。

姑姑年轻时受过侵犯，这是齐眉懂事后偷偷得知的惊人真相。

长辈的事情难以探究，毕竟涉及姑姑的痛处。看着如花似玉的姑姑至今孑然一身，独自抚养自己这个侄子长大，齐眉心疼极了，更恨极了当年伤害姑姑的人。

关于那位从未谋面的姑父，齐眉也渐渐推断出他为什么会和姑姑离婚。甭管他是因姑姑的事嫌弃她，还是鼓起勇气和她在一起却迈不过心里的坎，姑姑终究被全世界辜负。

侵犯、同居、离婚过的女人，尽管都不是处女，却存在天差地别的距离，人们眼中最肮脏的，是被迫失去贞洁的女人。

正因如此，本就嫉恶如仇的齐眉更憎恨犯罪。他的父母、姑姑都因罪恶存在才与幸福擦肩而过，要世上的坏人少一点儿就好了，要没有烧杀抢夺、奸淫掳掠……人间何来那么多悲剧？

像汶川地震④这样的天灾，都不及人祸可怕！

原本齐眉在父母的遗嘱和姑姑的期望下，要从事同样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医生，但他悄悄改了高考志愿，以优异成绩考上中国人民公安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姑姑气哭了，根本不想看他。他卸下故作轻松的嬉皮笑脸，对她庄严敬礼，许下作为八尺男儿的郑重承诺：“我要保护姑姑！”

那个时候，齐眉清楚地看见，姑姑哭红的眼睛定格住一睁一眨的逃避，像夜间拨开云雾后的星子，蓄满的泪闪烁着晶莹，这是他和姑姑星光一样的约定，好美。

得知姑姑的事前，齐眉就被她教导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最重要的就是尊重女人、保护女人、疼爱女人，“真男人是不会忍心伤害女人的”，姑姑强调了无数遍这句话。

姑姑的教诲贯穿了齐眉的成长，深刻地影响了他。

姑姑在他上幼儿园后告诫他，不可以因好奇就掀小女孩的裙子，动人家的身体。

姑姑在他上小学后告诫他，不可以随便碰女同学，也不可以欺负女同学，更要在女同学被欺负时挺身而出；也不可以仗着自己是小男孩，就能进女厕所、女澡堂，闯女更衣室，甚至脱服饰店人体模特的衣服。

姑姑在他上中学后告诫他，不可以因女同学长得好看就盯着人家看，不可以因女同学不喜欢他就报复人家，不可以因女孩子喜欢他就动手动脚，心思要放在学习上，再喜欢也不能触碰红线。

姑姑在他上大学后告诫他，不可以因交了女朋友就急着碰人家，不可以和女性发生亲密关系时不做任何措施，不可以未经女生同意就动人家，哪怕是他非常喜欢或人家特别喜欢他的女生，更不可以碰了女孩后不负责任……

这么多奇奇怪怪的“不可以”，齐眉小时候听了很头大，表示“我听不懂”；长大后听了很认同，表示“我必遵守”。

姑姑欣慰地笑了，发出的感慨让齐眉毕生难忘：“很多母亲都说，她们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教女儿如何保护自己，却甚少有母亲教儿子如何尊重别人家的姑娘。虽然我是你姑姑，但能把你教成一个真正尊重女人、爱护女人的男子汉，我很自豪！”

感恩姑姑、敬爱姑姑的齐眉，遵循姑姑的培养，成长为现代社会中少之又少的真正由内而外有教养、有素质、有定力的男人，绝非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或满嘴谎言的花花公子。

就算他大学时谈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恋爱，与前女友有缘无分，两人也是和平分手，恋爱四年，齐眉从未越过雷池一步，他们清清白白，使那段不掺杂欲望的感情纯真更圣洁。

身边无数事例证明，男女关系一旦发生质变，就会步入继续走下去或分道扬镳的分水岭。齐眉很庆幸姑姑的教导让他坚持了对男性本能的克制，坚守了一个铁骨男儿的担当，在这段感情里他绝对问心无愧。

正因他们最初的美好从未被欲望玷污，齐眉和前女友现在也是偶尔能联系问候的老朋友，不像很多上过床、吵红眼的恋人，动不动就闹到死生不复相见的地步。

这样的齐眉，有身高，有相貌，有学历，有品行，的确是很抢手的小伙子。

别说学生时代，刚参加工作那会儿，都有不少人问他有没有女朋友，明摆着想给他介绍对象。齐眉都婉拒了，他从不是那种为了结婚而结婚的人，更不是滥情的人，这些年唯一动过心的只有前女友。

齐眉并不否认，他的感情可能早已随着分手死去。他像迷失于荒漠中的人，毒日头发疯似的高照，大地龟裂出痛苦的脸，他顶着火烤的烈日，脚踏着走一步就崩裂的土地，在热浪中融化着年轻的生命。

因性格不合分手？

他怎么都没想到彼此相爱四年的她会提出这种扯淡理由。那个早已被他列为人生规划中的女孩，在他们很多大学生都躲不掉的“分手季”的毕业季中，以前所未有的决绝态度，给他们的爱情画上句号，可那是齐眉最宝贵、最珍视的初恋……

齐眉凭直觉断定，前女友没有告诉他实话，但她不愿说的事，他又如何逼问？只能分手愉快，各自欢喜。

“还能做朋友么？”

像雨后阳光下浅浅地倒影出碧空如洗的水洼，他们的感情即使破碎也明净如故，一如她坦坦荡荡，竟这样问他。

所有谈过恋爱的人都知道，恋人倒退为朋友就是“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做朋友”是互相给台阶下。

自诩心知肚明的齐眉答应了，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联系。可分手后她仍会找他聊聊天，没了恋爱时的小女生姿态，更像他的老朋友、好兄弟，以很自然的语气和淡淡的疏离，继续保持这种微妙的关系。

齐眉越来越看不懂了，某次半开玩笑说干脆他们复合吧，当初自己就是莫名其妙地被甩，谁知她马上变脸拒绝，若即若离像在“钓”他。

但齐眉依然毫无道理地相信她的人品，相信他曾真心爱过的女孩。这些年来，他们都没有找到下一任，两人越处越像哥们儿，齐眉是这样想的。

闪着鸣笛的警车划破夜晚的寂静，红蓝交织扑闪的闪光灯也像对一睁一眨的眼睛，睁眼是红，眨眼是蓝，嘟嘟嘟的，像个嗷嗷大叫的怪物。

“你赶紧找个弟妹吧，一天到晚服务人民，快三十了还单着。”

齐眉上车后掏出手机，这才看到凌晨一点多前女友给他发的消息。此刻凌晨四点，习惯早睡的自己让她等了那么久。

心中的歉意像酸了牙的梅子，他回复消息时有些犹豫，有些害怕，刚从被窝里钻出，脑袋还发蒙，又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敲字回复：“哈哈哈哈，你还好意思说我？别忘了你比我还大半岁，你先给我找姐夫，我就给你找弟妹，长幼有序！”

发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世上会有像他俩这样心平气和的前男友和前女友？不仅没恨得咬牙切齿，还像死党一样任意调侃。

确定这个点儿她不会回复，齐眉准备收手机，锁屏时瞥到微信顶端他给她从未变过的备注，罗敷媚。

罗敷媚⑤，一个光听名字就很美的词牌名，是齐眉前女友的笔名，也是大学刚参加社团时，齐眉听完了那么多千篇一律的自我介绍时昏昏欲睡，唯一留有印象的就是这个容貌也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像一声春雷，以轰轰烈烈的姿态电闪完雷鸣后，带来只属于他的春日万物生。

可齐眉不知道，“举案齐眉”的自我介绍，也让“罗敷媚”终生难忘，开始相信浪漫的典故与残酷的现实，能碰撞出灿烂的火花。

火花，何其短暂，正因短暂，更叫人久久怀念。

“我的天啊，太惨烈了。”

“可恶！”

过去的记忆像彩虹泡沫，瑰丽的对立面是丑陋，比丑陋更肮脏的是千奇百怪的案发现场，作案者是人，人性的假恶丑与真善美不相伯仲。

齐眉办案多年，不得不一次次面临假恶丑侵蚀真善美，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却仍坚信良知和正义迟到不会不到。

可在这次案件中，他仅视觉就受到极大冲击，像被现实戳瞎了眼，被现实刺了刀，把他手脚钉在十字架上，告诉他什么叫善良限制了他的想象力。

根据齐眉的经验，第一眼看，这该是一起涉嫌侵犯的命案。只要是女性死者，都不排除遭受侵害的可能。

齐眉每次都为自己一看到女受害人就联想到“那方面”而惭愧，或许他心底太龌龊，只会往“那儿”想，可背后的根源是他凭一己之力而无法抗拒的社会现实。

女人，男人的相对面，拥有孕育生命器官的两性之一，似乎就是美好、情爱、摧毁的代名词，特别是年轻的女人。

齐眉这些年办理的伤害案或命案中，女性受害人几乎占了一大半，谋杀、情杀、奸杀、虐杀……惊人的数字与惊人的比重，血淋淋地折射出女性自古以来的弱势群体地位。

纵然当代社会再如何倡导男女平等，再如何呼唤女性意识觉醒，广大女性仍远比男性有更高的非正常死亡率。

案发地在咸阳市秦渭区的老张家烧烤店的二层，报警人张魁的独子张成琦的房间。

死者为女性，穿着盛崇中学的校服，也就十六七岁，花一般的年纪，早早凋零不说，连个全尸都没有。

她两支僵硬的胳膊呈升起的动作，像在抓什么，两手被砍断，仿佛她死前想抓的东西连同双手被夺走，也或者说，她消失的手仍固执地抓死那个未知的东西。

即便死不瞑目，最后的表情是那种看到世界末日、看到地狱魔鬼的绝望与惊恐，也能从她不久后就要萎下去的五官里，看出她残余的秀气，生前该是个挺好看的姑娘，真可惜、真可怜。

她可能戴了美瞳，两只略呈淡紫色的大眼睛睁得老大老大，像快掉出来，露出两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两侧小小的耳朵各戴一枚小小的金耳钉，很隐蔽的娇小，耳洞有轻微发炎的迹象，该是近期才打的。

“死者面颊、颈部、衣服上有不少白色糊状东西，该不会是……”

“别瞎说，让法医鉴定。”

齐眉冷冷打断同事赵起禾发出的像逐渐皱起来的纸张的声音，乌黑的凤眼黑得发冷，恍若凝冻了时间的寒夜，世上再无黎明、再无朝阳。

他瞥了眼被拦在门外的张魁夫妇，两口子的脸色异常惨白，比地上的年轻女尸还要白，比恐怖片里化了妆的鬼还要白，剔掉血肉后露出的嫩嫩的白骨的颜色，沾着看不见血肉气味的新鲜的颜色。

“天呀！家门不幸！难道……难道是琦子毒瘾发作，杀了自己的同学？”突然，张魁抱头跪下，那一跪，齐眉居然听到山崩地裂的声音，让他想起二〇〇八年汶川地震。

相信么？他就在五月十二日中午刚从四川坐火车回陕西，下午十四时二十八分就发生8.0级大地震，每每想起都后背发凉，齐眉觉得自己也是那场灾难的幸存者……

而报警人张魁，这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像被打断最后一条瘸腿的老狗，蒙住头上的理智，跪倒膝下的希望，一遍遍哀嚎着、哀嚎着，像地震后的哀鸿遍野，哭泣与愤怒，是最真情流露的吊唁。

【注释】

①动画版《西游记》：中央电视台动画部和中国国际电视总公司火炬动画分公司联合制作的动画作品，全集52集，导演方润南。讲述了孙悟空、猪八戒和沙僧共同保护唐僧由东土大唐去西天取经，沿途历尽九九八十一难取回真经，师徒四人修成正果的过程。1999年7月23日在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大风车》首播。

②《猴哥》：动画《西游记》的片头曲，作曲者是肖白，作词人为张黎，由张伟进演唱，中央电视台/西游记动画工作室制作，音效是由嘉莉录音工作室完成。

③锦鲤：本是一种高档观赏鱼，富有观赏价值，深受人们喜爱。现在指一切跟好运相关的事物，成为网络流行语。

④汶川地震：即“5·12汶川大地震”，发生于北京时间2008年5月12日14时28分4秒，震中位于四川省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县映秀镇（北纬31.0°，东经103.4°），震级为8.0，是新中国成立以来破坏性最强、波及范围最广、灾害损失最重、救灾难度最大的一次地震。

⑤罗敷媚：词牌名，又名采桑子、丑奴儿令、丑奴儿、罗敷媚歌等，代表作有欧阳修《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厉声教《采桑子·西湖四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