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遥

“不要动。”卫庄低声呢喃，呼出的温热气息一点一点侵蚀着耳蜗，麻痹着精神，“一小会，很快就好。”

  他将前额抵在红莲的肩膀上，低垂轻颤的眼睫，呈现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脆弱姿态来。可紧紧箍在她腰间的力道极其霸道，不允许她后退分毫。

  贴着她肩膀和腰肢的温度如同月光一般冰凉，却轻而易举地令她的呼吸和心跳乱了节奏。

  他身上的龙涎香不像是王室的暖意融融，反倒是清冷在略带苦意，寂寥落寞。

  她是火焰，他是寒冰。

  这样近的距离，她的温度才能炙热而不会灼伤，他的温度才清凉而不会刺骨。

  红莲将脸颊轻轻贴近他的发丝，哀伤的眼神迷茫地追随着漫无目的的月光，“你到底隐瞒了什么？为什么要接近我？”

  附近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了二人亮起，昏黄的暖意都与二人无关紧要。

  花飞满天，落英缤纷，护城河旁的粉嫩桃花，飘飘洒洒落在桃花树下玄色衣袍少年的青丝间、衣襟上。落寞，凄艳。

  他静静坐在护城河旁边，微垂头颅，眼睑半敛，只看得见长长睫毛，覆在清冷如雪的脸上投射出一片阴影。

  他的身躯不易觉察地轻颤了一下，声音夹杂着低低的讽刺：“为什么你会有这种错觉？”

  她阖上眼眸，她也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她自己身为局中人，自然不懂得是胡思乱想瞎猜，还是接触到了真相边缘。

  真实，这残酷的真实。真实面前遮挡了重重迷雾，多的是人混淆视听黑白。她看见了真相，也迷失了方向。

  “别回头，身后什么也没有。”他的话一语双关，搂在她腰间的力道逐渐加重，身躯也紧绷起来。

  她听到了细碎的脚步声，便下意识乖乖闭上嘴巴，充当哑巴。

  不过是几息，卫庄便松开挟制她的手。眼底清明冷漠，方才所有的情愫都如同昙花一现，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离绪千种。

  红莲惊愕地看着他，方才的一切似乎都是她的错觉，如今大梦初醒，眼前人并未留下分毫孤寂迷茫的迹象。一切都随着她的睁眼，消失殆尽。

  电光石火之间，她恍然大悟，醍醐灌顶般明白了。将刚才他一切不符合寻常的举动环环相扣，联系起来，令她难以置信的真实似乎逐渐浮出水面。

  她之前的猜测似乎都是正确的。

  “你是故意的！那封书信……”她所有未曾说出的话语，被尽数堵住，被缄默封喉。

  他挪开了冰凉的唇瓣，眼底恢复了原本寂静无声的长夜漫漫。

  “不要说出来，这样只会将你置于危险的境地。”他眸色暗沉，月光印在他眼中磷光细密，“不怀好意的蓄意接近，目的性的利用，我不会值得原谅。”

  红莲浑身上下如至冰窟，手脚冰凉。她早就有所准备，明明早就知道结局，却还是如此寂寞。她自导自演了一场悲剧，独自一个人欢喜悲哀，所有情节烂熟于心，却还是重温一遍又一遍。

  她一开始的猜测便最接近于现实。他想要什么东西，一样关于韩国王室的东西，所以才接近了韩非。

  她又算什么呢？或许只是意料之外的邂逅相遇即是缘，或许是慎重布局的居心叵测。她的存在，要么是意外，要么是引子。

  红莲抬眸望向他，她披一件雪白的狐皮轻裘，轻裘毫光灿烂，名贵绝伦。但更灿烂的却是她的容颜，似斑斓人间美景寸寸尺尺浓缩，俱凝化于眉宇，惊艳山水相逢。

  卫庄同样回视，女孩的眉微微上挑，精致如剔羽。那双浓密长睫之下的眼眸悄然一转时，天地间便只剩下那眸琥珀般的光辉。

  她的眼睛里，有失望，有哀痛，有疑惑，有迷茫，有愠怒，却独独没有谴责。

  心脏倏地抽痛一下，他按捺下蠢蠢欲动的心悸，捻起她垂落在他肩膀上的发丝。低垂着头，连呼吸也显得清冷，喷在她的颈窝。

  “那封让你出宫的书信，是我让人搁在你桌案上的。我需要韩非，而你是他的幺妹。”他声调里莫名压抑的情愫一晃而过，便只留下了满腔死水微澜的沉寂。

  对于她的一切都与算计毫无干系，但却无法诉说。不是不可说，而是不想说。她只需要干净地留在阳光下，无需触碰难言的灰暗。

  他本来早已不是少年了，可却愿意为了她，再次成为少年。以一个少年的身份陪伴她，而不是冰冷无情的复仇者。

  风吹起雪沫，白梅花般的碎雪，掠过一碧如玦的护城河，再碎在他飘飞的衣襟里。这略显单调苍白的冬日景色，立刻风景如画。国手丹青，难描之姿。

  天又下了雪。

  “别再靠近危险了，别再毫无条件地信任所有人了，去找你哥哥吧。”卫庄转过身，毅然决绝地走向并且融入那片月光与白雪交织的纯白。

  囚鸟。

  红莲内心闪现强烈的冲动，卫庄是囚鸟，她是囚鸟，白凤是囚鸟，韩非是囚鸟，嬴政是囚鸟，焰灵姬是囚鸟，整个韩国也是囚鸟。

  “卫庄！”红莲头一回那么喊出他的全名。

  他停下了脚步，在桥上回眸。

  她便站在桥底，费劲地努力瞪大眼睛看着他。任由明晃晃一片的白芒，交织在她的眼眸里。她从来不知道，寡淡温柔的月光也是这般刺眼。

  “你知道……囚笼里的鸟，怎么样才能逃脱，怎么样才能自由翱翔吗？”她紧攥着衣袖，眼睛略微干涩，却仍旧固执地盯着他，等待一个回答。

  他沉静地守望，未曾有过只言片语。

  两人沉默着，久到红莲认为不会得到确切的答案。

  卫庄淡淡地回答：“这是没有解答的问题，我也不会是囚鸟，也不会为一花一草一木停留。”

  不知为何，红莲内心深处被巨大的酸涩感一点一滴填满，尖锐地化作了泪滴从眼眶中滴落。如同溺水的人苦苦挣扎，无法发出声响。

  朦胧视线之中，他逐渐远去的背影，沉溺在她泪的汪洋之中。恍惚间，他的背后仿佛伸展开黑色的羽翼，抖落的羽毛簌簌作响，好像随时随刻都能展翅飞翔。

  再也没有牢笼能够禁锢他，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停留。

  他将会愈飞愈高，直至遥远的顶端。

  卫庄从凄冷的月色走入灰暗的黑夜，他的指尖还沾染了湿润的水汽，他将手指温柔地点在唇瓣上轻轻一吻。

  少女悲痛的目光和求证似的问题，让他想起了一个很遥远的故事——传说有一种鸟，一出生就沉陷在宿命的荆棘里无法逃脱。

  如果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最深的巨创来换取，他也会披荆斩棘回到她身边，再次成为陪伴她纵容她的少年。

  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起点是你，终点也是你。

  望着卫庄的背影，红莲咬紧牙关，在皎洁月光下停留片刻，奔向了他离去的方向。

  如果你无法为我停驻脚步，观赏我的芳华。那么我也可以忍受脱离泥土的滋养，亦步亦趋追随你的步伐。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什么未来，你将会是我的未来。

  他想要独自面对风雨，而她却想要并肩前行。

  我们的距离，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