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凝竹,你过来。”
班主任是个年近三十的女老师,气质温柔儒雅,却不似哥哥那种冰冷疏离的儒雅。
“这段时间适应了吗?下周就是分班测了,老师很担心……”
“没关系的。”
我朝她笑着,我看见她眼中的怔愣和接下来放松的释然。
当然没关系,我不会考太高。
哥哥在来之前教给我的第一条处事准则就是“藏拙”,不亮出太多手牌才时时刻刻有反打的机会。
比如我的自愈能力,不能再被任何人发现。
我又一次来到了曾经的天台。
雨后的空气被咸湿的海风裹挟着席卷而来,闻起来像是在无边的海浪中沉眠却未被淹没,身处其中却未深受其害。
感觉像咸水鱼,我说。
“有个人,和你很像,也这么说过。”
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知道那是唐晓翼,也知道他说的“和我很像的人”就是我自己。
我没有回头,他看不见我的脸。
一年的时间足以遗忘掉许多事,比如我见到他时内心雀跃的节拍已经被身体本能所遗忘,比如他大概不会记得记忆中那个人的真实样貌。
唐晓竹的档案早已销毁,她也没有给唐晓翼留下一张合照。
而我是郁凝竹。
我是郁凝竹,圣斯丁高中部青年教师郁凝风的妹妹。
“你是隔壁班那位转学生?”
我忽然想起来这位不羁少年似乎频频来访我转到的班级,却从未真的见过我。
大多数时候我都在小阳台看书,至于不那么严格管控的自习课,我会溜进图书馆找个角落看书。
至于吃饭,我从来都和哥哥一起,他厨艺超乎想象的好。
我和唐晓翼的轨迹几乎完全错开,就像我们本该是这样的轨迹,永不再相交。
我想起仍在圣斯丁初中部时,悲春伤秋的我在校刊发表过一篇短文,题目是《论相交平行与渐近》。
“如果可以,我希望成为他的渐近线。”
“因为我无法承受相交后永远渐行渐远的痛苦懊悔,也无法接受平行永不相交的无力和无望。”
“唯独渐近,永远向他靠近,哪怕不相交,期待靠近的每一刻都是如此令人欣喜。”
我后来觉得文笔稚嫩生涩,能登上校刊完全是看在唐晓翼的面子上。
我停止了下意识泛滥的回忆,转身看着唐晓翼。
“阿竹?”
“抱歉同学,我不习惯第一次见的人这么称呼我。”
是啊,他看起来失望却淡然。
唐晓竹在他面前怎么会露出我这样冷漠的表情,怎么会和郁凝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差点儿忘了,我和唐晓竹太不一样了。
初中部的唐晓竹笨拙又满脸婴儿肥,后期接受换血疗程的时候瘦弱得可怖,和现在的我怎么会是一个人呢?
“冒犯了,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郁凝竹。”我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补充了一句,“郁凝风老师的妹妹。”
我是故意的。
故意加重“郁凝风妹妹”的字眼,故意点醒他,无论我和他记忆里的“唐晓竹”多么相似,我都是别人的妹妹。
我没有报复的快感。
爱的对立面不是恨。
唐晓翼,我不恨你。
我离开天台后撩起袖子,看着胳膊上的乌青色,默默往办公室的方向走。
我不蠢,唐晓翼的跟踪水平很优秀,但他忘了无论是过去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反侦察能力是传承自骨子里的优秀。
“哥哥。”我坐在哥哥旁边,他在批阅作业,唐晓翼在看着我。
我不说话,唐晓翼也不动,哥哥一眼就看穿了我沉默的缘由,也继续批阅着手中的作业。
直到上课铃打。
三两个往回跑的学生撞到了唐晓翼。
“对不起对不起唐哥!”
学生看到了办公室里的我
“诶这不是郁凝竹吗?她今天下午又要请假啊?”
“美女的事你少管!快点走啦。”
唐晓翼拦住了说话的男生。
“她每天下午都请假?”
“不是啊,只有周末,提前半天放假,郁凝风老师也是这样。”
“对啊,听说郁凝竹身体不太好,郁老师每周都会带她看医生。”
唐晓翼怀疑我。
“你做的?”哥哥没有抬头,我猜他什么都猜到了。
“透露一点对自己有利无害的信息也无可厚非吧,哥哥。”
他好像笑了。
“啪嗒”的按动声忽然响起,哥哥合上最后一本作业站起身,单边背起我放在边上的双肩包。
另一边的手牵着我。
他比我高好多好多。
“哥,世界冒险协会是什么?”
他没有太大的动作,可我感觉到他听见这个话题时有一瞬间迟疑,仅仅一瞬。
“是个组织,很好奇么?”
我点点头,实话实说,很好奇。
“等你今天的治疗结束我就带你看世界冒险协会的档案,好吗?”哥哥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
病房里插着一束娇艳欲滴的风信子,我忽然很想哭,嘴里是苦的。
哥哥一直在身边陪着我,全过程陪着我,并且是为了我而陪着我。
巨大的仪器运作着,本来是个很简单却痛苦的过程,哥哥却参与了新的机器设计,虽然过程变得复杂而漫长,可他说我的安全和感受远比那些重要。
治疗久也没关系,他会陪着我。
我大概所有的运气都用来和哥哥重逢了吧,我望着白到刺目的天花板。
真的很想流泪啊,哪怕在实验室的时候已经流干了所有眼泪。
“凝竹。”
我喜欢哥哥的声音,喜欢他念我名字时的温柔。
昏昏沉沉之间,我睡着了。
“阿竹,笨蛋阿竹。”
“阿竹不要哭,我在呢。”
好温柔啊,可是那个声音好陌生,不是哥哥。
哥哥从来不会叫我“笨蛋”,他总是温柔得像南方小城里的一汪河水,包容我所有的愚笨无知。
“唐晓竹。”
我惊醒,身后全是冷汗。
天边已经是沉沉暮色,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台上的风信子似乎蔫了,在夜幕中低垂着曾骄傲挺立的头颅。
我身上的创口早已愈合,背后黏糊糊的感觉令人不适,我想起来换身衣服。
谁在那里?我惊恐地看着那一团黑影。
那团黑影逐渐清晰,我捂住嘴,眼泪顺着指缝不停滚落,眼泪是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