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峰有一瞬走神。
他从未想过会给一个女人这么隆重的婚礼，早几日他亲去给宋氏兄弟送喜帖时，宋世万还调侃道：“你可真是老树开新花，让人刮目相看啊。”一旁的宋世基接过兄长的话头，“男人有心自然有力，大哥你不是刚纳了小嫂子么，贺峰的心情你应该很懂啊。”
他不接话，只是笑，任由两人打趣。
贺峰晓得宋氏兄弟一直想探听他的婚事跟沈家有没有关系，不然何至于在一个刚离婚不久的女人身上栽跟头，只是他讲话向来滴水不漏，倒叫人觉得是雾里看花捉摸不透。
“那我就静候世万兄你赏光了。”
他的思绪又拉回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站在自己身边，即将要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她还怀着自己的骨肉，日后会有一个称之为家的去处，在等着彼此。他们认识的时间这样短，却又令他无法抗拒走近她，拥有她，贺峰倒真的有点信“白首如新，倾盖如故”这句话了。
陈部长宣读婚书的声音响起：“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然后便有人捧着一对印章上来，这是贺峰拿一整块玉让人做的两个印章，除了玉石本身的花纹不一，形状雕刻并无不同，上面分别刻着“贺峰”、“贺康雅思”的名字。等证婚人和介绍人都在婚书上用印后，贺峰握着康雅思的手，把两个人的印章分别按在了婚书上面。
她的眼中渐渐有了泪花，在他为她戴上婚戒的那一刻。
贺峰的心也跟着柔软起来，他牵起她的手，轻轻印下一吻，圆舞曲于此时响起，花童将长长的垂纱挽进康雅思的臂弯，他便搂着她的腰迈入舞池，其余人也纷纷成双成对跳起舞来。
他挨近她耳边，轻声喊了句“夫人”。
康雅思被他突如其来的孟浪之举吓得差点踏错步，而这份惊吓不久后又一次出现是在晚宴之前，英姐一本正经地感慨道：“新郎倌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照吾看伊这精神头比后生还要爽利哩！”一句话让正在喝水的康雅思差点呛到，怎么今日明明她年纪最轻却最稳重呢，她脸一红旁人便忍不住笑，说是新娘子脸皮薄。
晚宴来的除了亲戚朋友，多是上海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连在北平和广州颇有些声望的权贵，今日也赏光出席，康雅言在晚宴即将开始前出去看了一圈，回来便跟小妹感慨贺峰的用心：“有些面孔平时各大报纸想拍都拍不到，没想到他倒是一次请了个遍。”
敲门声响起，身穿长袍马褂的贺峰走了进来，襟前还别着一朵大红色的绢花，康雅思头一回见他这样打扮，一时忍不住笑：“幸好是黑色织赤金，要是真听阿爸的话全用红色，你倒比我这个新娘子还要喜庆了。”
他也笑，先跟屋子里其他人打了声招呼，又去拉她的手问道：“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屋子里顿时又有一片低笑声，康雅思晓得她们都抱着打趣的心思，索性抢先开口：“英姐刚才还说起你来着。”
“哦？说我什么了？”
“说你人逢喜事精神爽。”她面不改色。
还没等贺峰说什么，英姐就抢先补了下文：“我明明还说新郎倌心挂侬，少见一会儿都忍不住过来看哩！”这下屋子里都掩不住笑声，纷纷看向他俩。
“唔，我就说英姐最了解我，怎么把我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了。”
康雅思忍不住拿手指去划他的脸，“贺先生你羞不羞！”
“叫我什么？”他抓着她的手更靠近了些。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她的回答，陈诺民走进来，“贺先生，虞小姐来了。”
贺峰安抚地按了按她的手背，“我去迎一迎，待会儿快开始的时候我再过来。”
他一走，康雅思不免有点拉下脸，白筱柔自然没有错过她的表现，少不得语重心长劝说一番，“你如今是贺峰的太太，在外面怎么也得大方得体才是，胡乱吃飞醋，影响的不就是你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么？”
“姆妈，你又不是没看到那日的事，那位虞小姐明显是对贺峰有意，我倒是想大方得体哩，还不是她先给我下马威，我看宋太太对四姨太都没这个派头！”
“小妹呀，你已经是第二回出嫁了，也该懂事些，男人在外头都是要面子的，你给足他面子，关起门来怎么闹都是闺房之乐，你如今怀着孩子，他自然多迁就你，但你若是恃宠生娇仍不改从前的脾气，上位者哪里愿意天天捧着你？”
这番话说得有些无情，她见女儿怔怔的，只好又变成了安抚：“你才是堂堂正正的贺太太，不必跟那些给人做小的姨太太比较，我从前就教过你，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不要因为如今顺心如意就得意忘形，你还年轻呀。”
“姆妈，他又不是光为了孩子才娶的我……”
“是，你们如今刚新婚是郎情妾意，往后几十年他难道还处处让着你？”
“我只是，我只是气不过罢了，外面的人总传他跟虞苇庭的事，前天我看报纸还登了他俩共同出席江南船厂下水礼的剪彩哩，还只是跟我说有个公务，也不说和谁一起。”
“难道他说了你就不准他去？”
“我又不是这么公私不分的人，只是气不过罢了。”
“虞小姐是出了名的女企业家，宝仑银行在整个上海乃至全国都是响当当的，你就当他们是生意伙伴，男人胡乱管得紧只会心生嫌隙觉得你烦，你瞧宋太太不就张弛有度吗？”
“姆妈，贺峰他可不是宋家那种人——”
“你看看你，我劝你你又钻牛角尖，我说他你又护着，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康雅思只好妥协：“好了姆妈，我晓得你是为我好，待会儿我一定大方得体，给足虞苇庭面子，这样你总放心了吧！”
说是新人敬酒，但能让贺峰亲自去敬的，也不过是两桌人，郭婉仪送了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给她添妆，一旁的宋子凌眼睛快要翻到天上去了，康雅思装作看不到这个宋家大小姐的脾气，大大方方给郭婉仪敬了杯茶。
很快就到了虞苇庭跟前，她神色清冷，却还是笑着祝福：“祝你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说完便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贺峰微微点头谢过。
康雅思心里多了点不一样的情绪，倒不全是妒意，她脸上的笑仍是挑不出差错的，也晓得自己总纠结在此是没有道理的，只是心里仍旧搁不下，又讲不出。
敬了一圈下来，两人最后在台子上先举杯遥敬在座的宾客，又侧身相对着喝了交杯酒，礼炮声响起，贺峰带着康雅思上了二楼的小阳台。
婚宴的饭店在黄浦江边，他们刚在阳台上站定，江边便升起绚烂的烟花，众人循声望去，缤纷的火焰一束一束照亮整个天际。往常除了新年和一些庆典，很少能见到这样的场面，一共九十九响，寓意长长久久，贺峰搂着她，余光中全是她在烟火明灭里的脸庞。
“你之前怎么没告诉我会有烟花呀？”
“想给你一个惊喜，怎么样，这份礼物喜欢吗？”
“我没想到今天的场面会这么盛大，你以往这么低调的一个人——”
“要讨贺太太的欢心我不多花一点心思怎么行。”
因为焰火的声音响亮，他们说话时不得不贴近耳边，康雅思忽然想起姆妈的那番话，于是又问他：“你会一直对我这样好么？”
“我娶你，就是想一生一世都对你好。”
她的心被这句话打动了，晚宴结束后回了贺家仍沉浸在蜜意中。新房早半个月便改了装潢，贺峰令人把相近的房间打通与主卧并在一起，好用来放一些专门为她添置的家具，长几上放着一对龙凤烛，此时正在灯罩下燃烧着。
康雅思刚卸下妆容，还没来得及脱下喜服就听见了他进门的脚步声，她回头看他，素白的小脸正好映在烧得红火的喜烛前，婚房里自然全是红色的摆件，被子上还绣着戏水的鸳鸯，似乎还有花香，原是高几上还摆了两盆秋海棠。
“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忽然说出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康雅思不明所以，只好笑着问他：“今日里还没瞧够么？”又在他的示意下站起身，旗袍的丝绦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
“我阿爸的手艺是不是好极了？”
贺峰笑着没有说话，他此时换了件家常的长衫，兀自在床上坐下，康雅思跟着过去问他：“你是不是喝醉啦？”又细细在他颈间嗅了嗅，怀着身孕她不敢喝酒，自然也不想他多喝，他索性搂住她的腰，挨在她肩上，“我酒量好着呢，至少——”
他卖了个关子，没有再说下去，康雅思自然忍不住去问，见他闭着眼像是有些累的模样，又忍不住心疼地抚着他的背，“至少什么？”
“至少洞房是没有问题的。”
他的眼睛蓦然睁开，亮得出奇，她仍愣着没反应过来，旗袍上的扣子已缠上了修长的手指，她的脸红得像是天边晚霞刚收，连忙伸手想去阻止他，嗫嚅着说了句“顾着孩子呀”。
“我晓得。”他的动作没有停下来。
他哪里像是晓得的样子！康雅思忽然想起这一个月来几乎日日不停的安胎药，怪不得这样殷勤她怎么撒娇少喝一碗都不成，原是为着今夜呢！不禁在心中暗骂他老狐狸转世。
她的喘息已有些禁不住，解到领口那两粒的时候他的力度忽然加重，几乎是在扯了，康雅思仍残留着一丝理智，忍不住伸手去拍他，“好粗蛮的人！这身衣裳可是你老丈人亲手做的，若是扯坏了我可是要去告状的。”
“这扣子可不是康先生亲手做的，扯坏了回头我让人帮你补好。”
“哎呀，好重的醋味呀。”
她伸手去摸他的脸，这下也顾不得衣裳什么不衣裳了，一下一下啄着他的唇，“唔，原来贺先生今日喝的不是酒，是好大一瓶干醋，让我尝尝酸不酸，酸不酸呀？”
贺峰看着她身上的红色与被褥的红连在一起，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些，两人双双倒在床上的时候，康雅思只来得及再叮咛一句“你轻一点”。
“我晓得。”他仍是这句话。
他哪里像是晓得的样子！康雅思半阖着双目，瞥见花烛已燃了大半，秋海棠的香气在寂静的夜里愈发浓郁，情事堪堪收住余韵，她累得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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