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赴宴回来，康雅思便安心在家待嫁，她总觉在家给贺峰打电话实在不方便，白筱柔又以养胎的名义拘着不让她出门，怕她在外头磕着碰着了。最后便成了每日晚饭过后，贺峰让齐倌开车去弄堂口候着，他不进屋，康雅思悄悄走出家门上车见他。
贺峰往往只停留小半个时辰，这个点正好是康雅思要喝坐胎药的时间，白筱柔索性睁只眼闭只眼，让这个未来女婿来管她喝药的事。
天堃旗下的百货公司几乎日日都送婚服来给她挑选，顾念身体一日只试两身，试了差不多十日才选出满意的来。她又嫌现成的头纱太素朴，贺峰便让人往北平请了两个手艺人过来，做一顶有绢花点缀的珠冠。
今日做好了他顺便拿过来让她看看满不满意，齐倌把盒子打开便下了车，康雅思挨着贺峰坐在后排，轻轻拨弄上面新做好的绢花，花蕊镶嵌的都是圆润洁白的珍珠，个头差不多大小，六朵缀成一列，瞧上去精美无比。
她满意极了，打开车窗让齐倌送进去康家，他还没走两步路，康雅思又想起来一件事，连忙把人叫住，“进去后跟英姐说，要拿放在屉上的那个食盒。”
齐倌很快就出来了，康雅思从他手中接过食盒打开，里面装着一碟蟹粉酥，她拿起一块喂到贺峰嘴边，“尝尝英姐的手艺，下午刚做好的，我特意让她别放太多糖，你看看吃不吃得惯。”
贺峰就着她的手吃了两块，夸了句“不错”，她怕积食所以不让他多吃，剩下的给了齐倌。正想回过身去跟贺峰说话，却看见石泰禾拿着一个盒子从车前经过，康雅思便从车窗探出头去喊住他，这才知道他是过来送喜服的。
康青杨爱女心切，这段时间几乎推了店里的生意，只专心给女儿做这身晚宴的喜服，饶是如此，时间依旧有些不够，他便索性住在店里，两三天才回家一趟。
石泰禾略为拘谨地跟两人打了招呼，“师父让我先送过来给你试试，看看喜不喜欢，或者有哪里要改一改的。”
“阿爸吃过饭没有？早知道就不让他这么操劳了。”她打开一看，先是惊艳，后又看见盘扣的工艺用了最繁琐的那一种，“呀，我记得姆妈说过这样钉扣子可伤眼睛了，阿爸这么大年纪怎么还用这个法子，你也不拦着点。”
康雅思习惯了对这个从小陪着长大的朋友说几句抱怨的话，石泰禾只好解释说：“你放心，我拦着师父呢，这是我替他打下手做的，没敢让师父劳神伤眼的。”
“唉，这一套做下来还不够劳神伤眼么，你也不多帮帮他。”
石泰禾挠了挠头，“你出嫁师父总要亲力亲为的，要不是这一步工序太繁琐了，他还不让我帮忙呢，你若试了不合身，打电话去店里告诉我，我过来拿回去改。”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石泰禾只说弟弟还在家里等着他要先走了，一不留神便拐进弄堂里不见了踪影，康雅思有些摸不着头脑，“哎，我话还没说完呢。”
一旁的贺峰一直没说话，她拿起那件大红色的喜服，怕弄皱，便只捧着叠好的一半看了会儿，又把它小心收好。
他忽然幽幽地开口：“你跟那位石先生倒是不怎么见外。”
“哎呀，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跟他客气什么。”
康雅思的心思全在这身喜服上，恨不得现在就去试试看效果，女人对华服珠宝总是热衷，哪还能留意贺峰冷下来的脸。她又像往常一样凑近他怀里，问他今日的起居，贺峰脸色稍微好了一点，却没有回答，仍执着于上一个话题里。
“他对你倒是尽心，连这样繁琐的工艺都愿意揽过来做。”
这下康雅思再不留神，也听出了其中的不对味，反应过来后倒不是先解释，仰起脸就问他：“虞小姐对你也是尽心，特意点一出戏来恭贺我们。”
贺峰一低头，下巴便碰到了她的额头，“好端端的怎么又提起先前的事来了，她只是出于关心，更何况她并不了解你，这才一时糊涂想岔了。”
“既然如此，那我和阿禾清清白白，他也不过是关心我阿爸，才这么尽心尽力，你不了解他，倒疑神疑鬼起来，这又是什么道理？”
说来说去，他总说不过她，贺峰晓得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连忙夸赞起这件喜服的做工。康雅思却不吃他这一套，那日宴会平白受的气她还记着呢，更何况对方还是个跟他交情不浅的女人，于是冷笑着说道：“能得贺先生一句夸可真不容易，还要解释一番才行哩！”她又推开车门，“我先回去试衣服了，免得糟蹋了阿爸一番心意。”
贺峰见她扬长而去的背影，无奈地喊了声齐倌，让他好好跟着把人送进家门再过来。齐倌跟他久了，有时候也会大着胆子调侃几句，“先生，这孔夫子都说了，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听说这妇人怀着孩子的时候脾气最是古怪，您说您还非得招惹夫人，这不就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么，我看夫人这回得闹好几天脾气呢。”
“你小子，学了几天之乎者也就出来卖弄，还不快滚上来开车回去！”
康雅思到家时还有些气冲冲的，连英姐也跟着纳闷起来，之前不是每次见完人回来都喜笑颜开，今天难不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气归气，但还是先进房间里把喜服试了，本来康青杨想给她做一身龙凤褂，让苏州的绣娘帮忙绣好喜纹，但康雅思嫌弃裙褂守旧，晚上宴会敬酒她更不愿穿得这么累赘，便提出要一身旗袍，正好康青杨也更熟手些。
康青杨特意在腰身处缝了一层波浪状的轻纱，绕着开叉的裙摆剪裁到身后，又别出心裁地在细节处加了丝绦，她穿上后倒觉得比古时候的大红嫁衣还要灼目。
还有一周多时间就是正日子，喜帖已经派了出去，这段时间以来她多是在挑选衣服首饰，其他事也轮不到她操心，除了每日要喝药烦了点。她又想起早先挑选婚戒时的情景，贺峰本来想着既然她偏爱钻石，那便女戒订一枚钻石戒指，男戒订一枚素白金的，不料被她否决。
“婚戒自然要成双成对才好呢，我不要什么钻石款式的，就要与你一模一样的，反正我平时各色各样的首饰又不少，婚戒简单一些也好。”
最后便定了素白金的对戒，除了尺寸不同，其他倶是一样的。
她想到这里，刚刚的火气又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这时康雅言推门进来，别别扭扭地问她是不是心情不好，“姆妈让我进来看看你。”
正好婚服和首饰都摊开在并不那么宽敞的房间里，康雅言了解自己的妹妹，晓得多半是她恃宠生娇又闹脾气了。
“你好歹也把自己的脾气收一收，都快举办婚礼了还三天两头地闹不愉快，我看真没几个人能受得了你这个脾气。”她这段时日也见过贺峰的周全，偏见淡了些，虽然仍是不满之前的事，但到底是希望自己妹妹幸福的。
“你管我呢，我有人愿意受着，大姐你这个脾气跟我半斤八两，我还担心未来姐夫受不了你呢，不过现在怕是连未来姐夫的影子都瞅不见，姆妈都急得上火了。”康雅言神色闪过一丝不自然，被敏锐的康雅思及时捕捉。
“难不成，大姐你也好事将近了？”
“少贫嘴，二妹明天就回来了，贺哲男这个大少爷可别又来纠缠她。”
康雅思听到这有些心虚，如今除了姆妈，家里人都觉得是贺哲男犯的错，对他的死缠烂打深恶痛绝，“他不会愿意来出席婚礼的，不来砸场子我都烧高香了。”
“你别想这些了，赶紧让英姐进来帮你把东西收拾好，早点休息才是正事，你如今是双身子，你不睡我那外甥还要睡呢。”
“我，我先给他打个电话再睡。”康雅思有点不好意思，声音渐低。
“哟，不是刚还见过面吗，人家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倒好，才多久没见就牵肠挂肚的。刚才不还闹别扭吗，这么快就主动求和了？不像你啊。”
“我哪有闹别扭了，夫妻之间哪有不拌嘴的。”
“还没正式行礼呢你就这么快夫妻同心了，女大不中用真就没说错你。”
晴转多云后备嫁的光阴一转即逝，很快就到了婚礼的那一日，康雅思头一天晚上有些睡不着，挽着白筱柔的手撒娇，白筱柔也生出了女儿要嫁人的惆怅，便跟女儿小时候一样，给她唱着歌谣哄她入睡。
第二日一大早，康雅思就醒了过来，康家早就布置得喜气洋洋，她这里动静一响，白筱柔和英姐就推门进来了，先让她吃一碗燕窝粥和几块糕点，便按照习俗给她洗漱梳妆打扮，白筱柔怕忙不过来，前几日特意把许妈从苏州接过来帮忙。
等她穿戴得差不多，另一边厢贺家来结亲的队伍也从贺公馆出发，本来用汽车接亲，乐队只须吹奏一小段路，偏偏车队很长，安排西洋乐乐队一路吹奏到康家门口，沿途专门有人向围观者分发喜糖，贺峰娶妻的事早就传遍整个上海，自然不少人凑热闹来看。
乐声越来越近，康雅思忽然紧张起来，攥着两个姐姐的手，她嫌几米长的罩纱碍事，还没有戴上，如今晓得迎亲的队伍近了，才让两个姐姐帮忙把罩纱往头饰上挂好，再别上那顶珠冠，她的脸本来就小，在绢花的衬托下更加娇俏。
白软缎长裙的领子上戴着一串珍珠，她的脖子纤细颀长，珠串却垂至襟前，搭配成套的珍珠耳环，衬得整个人愈发圣洁美丽。敲门声响起，姐妹三人连忙站了起来，只见贺峰穿着一身西式黑色燕尾大礼服，白衬衫的领口上系着黑色的领花，外套左口袋上露出一角白手帕，正淡笑着朝康家二老鞠躬。
待他进了家门，康雅思从二姐手中接过昨日亲自穿好的茉莉花串儿，给他挂在了白手帕的那一角上，贺峰手中捧着一束仍带着露珠的白玫瑰，花束末端长青草垂地，而后稳稳当当落在她的手中，他们的手隔着白手套紧紧相牵。
出门时礼炮声响起，等所有人都上了车，乐队又跟着一路吹奏往上海商会那边去了。上午的仪式请来观礼的人不算太多，多是双方较为亲近的亲朋好友，贺峰请了沈柏棠当介绍人，又亲去南京请了财政部部长陈先生当证婚人。
康雅思挽着父亲的手入场时，乐队正好奏响那首《玫瑰人生》，后面跟着两个可爱的孩子拉纱，她向他缓步走近，明明相识不久，却总觉得共同经历了许多，贺峰背着手站在红毯的尽头，燕尾服衬得他身姿更加挺拔。
“我清楚它来自何方，这就是你为了我，我为了你，在一生之中——”旋律停留在这一段，恰好他接过她的手挽在臂弯，康雅思默默在心中补充了剩下半句——“以彼此的生命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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