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贺峰再次来苏州看她时，康雅思便提出要跟他一起回上海，“我想过了，既然我们日后要成为夫妻，自然是荣辱一体，我总不能一直躲着，心安理得让你操劳。更何况姆妈也松了口，丑妇终须见家翁，我不能扭扭捏捏的让别人看轻。”
她此时心中又生出昂扬的斗志来，再难听的话不是没有听过，何况现如今她的身份水涨船高，要受的闲气自然也少。贺峰自然是依她的意愿，他们乘专列回上海的同时，两人的订婚喜讯也登上报纸，一石惊起千重浪。
回上海后，他们先去了康家，康雅瞳在北平没回来，康雅言还是生妹妹的气不愿回家来吃这顿饭，康青杨见到贺峰时仍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但到底还是让二人进了门。他心中虽仍有气，却挡不住小女儿跟在身边不敢说话的可怜模样，何况伸手不打笑脸人，贺峰的姿态放得极低，饶是他再挑剔，也不得不说除了年龄，这个女婿确实无从指摘。
这才开始心平气和地商量婚期，无非是上午的仪式和晚上的宴席，贺峰细细说了自己的安排，提到晚宴时，康青杨便提出要给女儿亲做一套喜服。
先前三个女儿头婚时都赶时髦，只简单行了西式礼，他的手艺无用武之地，更觉得是因为没有好好穿一身大红的喜服，这才使得三个女儿婚姻都不顺，这回说什么也得把好兆头全使上。
如今订婚的消息已散了出去，不少人往康家打电话想邀请白筱柔去做客，多有探听的打算在，都被她一一婉拒。但三日后宋家纳四姨太的小宴是推托不得的，白筱柔晓得一堆眼睛等着要见未来的贺太太，这次露面不可避免。
康雅思被留在家中备嫁，白筱柔一席话把她堵得哑口无言：“自古以来哪有还没过门就去上赶着去别人那住着的，你老老实实在家里准备婚礼的事，本来就一堆风言风语了，还不注意些礼节，到时候旁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没！”
她不敢再惹父母生气，只好依依不舍送走了贺峰。
康青杨见不得她这番女生外向的情状，尤其是这门婚事刚开始他还不太满意，只是白筱柔头一天晚上劝他：女子二嫁本就不易，虽然对方年纪大了些，但如今生米煮成熟饭，小妹有了孩子下半辈子起码有个依靠，总比她上一段遇人不淑的婚姻要好得多。
他不太服气，正想说不是还有阿禾还在痴痴等着吗，只是话还没出口白筱柔便晓得他想说什么，直接撂下脸子坦言道：“不是我势利眼瞧不起你那个好徒弟，他从小在我们身边长大，人品我是信得过的，问题是你那宝贝女儿这么多年都处不出什么感情来，就连二妹也只是把他当个憨厚老实的哥哥，你还指望小妹能对他动心下嫁吗？”
“阿禾哪有你说得这么不中用？”
“他是好，但我话也放在这，小妹跟他不合适也没缘分，你不要老是帮着他制造机会，上一次小妹回来他去接人，别告诉我不是你撺掇的，日后要避嫌才是！”
康青杨这回无话可说了。
转眼便是宋家的纳妾小宴，说是纳妾，但自然不会办成喜宴，不过是让宋太太领着四姨太出来亮相，让圈子里的小姐太太们认个人罢了。这种场合男人们为了抬举家中正妻，大都不会露脸，权当是为显家事由太太做主之意。
康雅思虽怀着孕，但未满三个月腰身不显，平日里身量苗条，如今秋风起，在旗袍外穿一件系扣无袖针织外套，并不能看出些什么。她怕旁人起疑心，仍旧穿着往常爱穿的高跟鞋，只挑了双走起路来不那么费劲的。
母女二人一登宋家门便备受瞩目，程淑贞亲自来迎，白筱柔宠辱不惊，仍跟往常一样应酬，康雅思虽久离了上海的交际场，但她心里抱着不能给贺峰丢面子的想法，举止言谈竭力做到落落大方，比以往还要多几分贵气，倒叫人刮目相看。
众人聚在一块，无非是闲聊些衣服首饰，或者电影明星的趣闻，康雅思来之前吃了一碗燕窝粥垫肚子，并不敢多用席面上的茶点。
她跟贺峰的事早已被各种小报传得天花乱坠，大多认为是沈家与贺家做的一个交易，背后的利益权衡不足为外人道也。
在场的人倒没有敢把这些摊上台面来问的，无非是从康雅思的表现来揣测，但也有不长眼的人故意来找不痛快，比如说向来与她不对付的苏雪伦。
“杨太太，噢不，该叫你康小姐才是，本来按理应改口喊你一声贺太太，只是如今礼还没成，我只好用上旧时称呼了。”
她这话说得既不讨喜又无意义，纯粹是膈应人，康雅思并不想跟她过多计较，却也不想平白被人明里暗里挤兑，于是便笑着说道：“谢谢王太太这样关心我，称呼而已，王太太这般知礼的人，自然晓得要怎么称呼。”
苏雪伦口头上占不到什么便宜，其他人见气氛尴尬，连忙转移了话题，不多时戏台上锣鼓声响，程淑贞便招呼众人移步戏台前落座。
不同的人坐不同的位置，宋家很是讲究这个，上首尊位自然是留给宋太太，侧后边放了一把绣凳，是给四姨太的。
程淑贞自然是挨着郭婉仪左手边，右手边她本想安排康家母女入座，此时却有佣人领着姗姗来迟的虞苇庭过来了，这下她可就犯了难，论资排辈确实应让虞苇庭坐这个位置，只是康雅思如今不同以往，女人的地位往往是看男人的地位。
白筱柔最懂察言观色，自然看出程淑贞的为难，便主动拉着女儿退了一个位次，算是卖个好给程淑贞，这样康雅思便刚好坐在虞苇庭的旁边，颇有些不自在。
虞苇庭倒是没什么表情，如同以往一样脸色冷淡，宋家给她发帖子时本以为她不会来，却没想到人竟准时到了，程淑贞见她眼神不时瞟过康雅思，心中了然。
不过是为着来见一见这贺峰要再娶的女人。
看来这桩公案还有的是热闹可看，程淑贞颇觉有趣，能让虞苇庭这般清高的人来宋家纳妾的小宴，可见心中的不忿到了何等地步，真是最难消受美人恩，就是不知临老入花丛的贺峰要怎么取舍了。
郭婉仪领着新晋四姨太出来了，年轻面嫩的小姑娘乖巧地跟在她身后，康雅思不免在心中感慨宋世万坐享齐人之福，这位四姨太看起来容貌不算突出，只是占几分清纯。又想到宋家的这几位太太各有各的特点，倒显得宋世万荤素不忌。
女主人落座后，便有人捧着戏单子来请太太们点戏，郭婉仪先点了一出《甘露寺》，为表待客之道便把戏单子递给了虞苇庭，她圈了那出《锁麟囊》，并特意嘱咐只唱后半场。
轮到康雅思时，她不敢托大，只笑着摆摆手，又将戏单传回了程淑贞手中，最后定了一出热闹的《五花洞》。
戏开锣了，但太太小姐们聚在一处，自然不会仅仅是看戏，台上台下各有各的热闹，康雅思时不时应着旁人抛来的话头，旁边的虞苇庭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茶盏。
康雅思虽应付着其他太太们，却总分一半心思留意着虞苇庭，当日贺峰虽解释了一番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她的心并没有全然放下。再怎么清白的情谊，冠上三十年，总是让人忍不住多想的，更何况同为女人，又怎会瞧不出神女有意？
无独有偶，虞苇庭也在暗暗留意着一旁长袖善舞的康雅思，她想起昨日与贺峰吃饭的光景来，乍从报纸上得知他的婚讯，本来还以为是误传，却没想到最后会从他口中证实。
她对这个年轻的妇人并不算太了解，但能在短期内从下堂妇翻身，同时搭上沈贺两家，手段自然不容小觑，只是不知这位是凭何俘获贺峰的心，勾得他宁愿与儿子闹翻也要续弦。
那日她登门拜访的时候正好撞见贺哲男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出，当时她便隐隐觉得，这番情形早已证实报纸所言不虚，只是他亲口告知又是另一番心情。
三十年朋友，虞苇庭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这么了解他，从那时撞破他与旁人私会，到如今不顾名声和旁人眼光，迅速再娶一位心机了得的少妇，这都不像她心中的贺峰，却偏偏是贺峰。
昨日小聚时，他甚至笑着说出希望得到她的祝福，“毕竟你是我最好的一位朋友。”虞苇庭知道一个人真正的喜悦是掩饰不住的，比如昨日的贺峰。更令她感到惊讶的是，他要给这位未婚妻一个盛大的婚礼，不同于以往的低调作风。
她脱口而出便问他为什么。
虞苇庭不知道自己想问的是为什么这么做，还是为什么选择她。
“我晓得树大招风的道理，做生意自然是低调最好，但是在感情上，总不能委屈了她，我年纪比她大上许多，总要好好为她打算，不能让别人看轻她。”
“就算哲男反对你也还是不改变主意吗？”
“我这个儿子只是一时接受不了，我想他日后会理解的。”
她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了，总不能骂他色令智昏吧，如今特意来见一见真人，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心中更加不平，昨日对着贺峰喜气洋洋的神色，她的脾气全堵在心头，如今倒是有了宣泄口。
正好她点的《锁麟囊》唱上了，从朱楼一折唱到三让椅，最后便是团圆，她留心听着唱词，台上的旦角唱着最后一段西皮流水。
虞苇庭淡笑着开口：“想必康小姐对这段唱词深有感触吧，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一句倒合康小姐的心声，不久前才登报离婚，没想到这么快就重新找了个好人家。”
她说这话时的声音不大不小，台上正好又收了余音，其他人知道她有心讽刺，自然不好搭话，康雅思悬着的心此时反而落下了，便也笑着回答她：“虞小姐这回猜错了，我倒是对种福得福如此报这一句感受深一些，戏文能引人向善总是好的。”
“那看来康小姐这积的福是很深了，依我看事在人为，还是康小姐自身本事了得，这才投木瓜得报琼瑶，换来这柳暗花明的灿烂人生路了。”
她明为吹捧暗则讽刺，康雅思不甘示弱，又回了句“虞小姐谬赞，我向来是个愚笨的人，不过是运道不错，又得老天恩赐缘分罢了，虞小姐这般关心，日后定要赏光来喝杯喜酒。”
这句话有些戳中虞苇庭的心窝，她本以为他会欣赏端庄高贵的女子，闲来品茶赏花附庸风雅，却不料最后选了这位明媚张扬的康小姐，像一团寸步不让的火焰，几句话下来又隐隐有了些先前的印象，是个爱出风头的人，用心未必单纯。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说的何尝不是她与贺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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