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推开他，神色又恢复冷淡，“你只是为了孩子。”
康雅思想起过往种种，“而我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她开始细数每一桩令她感到委屈的事，“你说安排好一切，偏偏让杨志球羞辱我，你也冷冰冰的不理人，还要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你伯父——”
她的眼神幽怨起来，“想必没过多久，这个称呼还得再变一变，二姐结婚了，我以后见你按礼就要喊姻伯父，你高兴了是不是？”
说着说着，她的眼睛里又蓄满了泪，“所以如果没有这个孩子，你根本就没把我放在心上，我的二姐快要成为你的儿媳啦，姆妈阿爸也不会答应的，我再也不要听你的哄人话。”
贺峰无奈地握住她的肩，“怎么净说些赌气的话，难道今日请你来我是为了孩子？”她朝门外看了几眼，“这也算是请吗，就连阿忠都被你收买了！”
他像是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我总要确保你的安全呀，我不在你身边，难道就不会担心你么？”她不晓得他会说这么多好听的话，却也残存着清醒，“你才不会担心我哩，你那日把我当做陌路人，甚至还，还主动陪着儿子登门，你根本没有想过我们的日后……”
“雅思，我也会想见你，不然我厚着脸皮上门难道光彩么？你见过谁议亲时男方家长会不请自来主动上门的？”他无奈地叹了叹气，似是在感慨自己行事有些荒唐，“我有许多要顾虑的事，如果不处理好，我怕你会受委屈。”
“好话都被你说尽了。”
“这叫好话么，难道不是真心话？”
她终于转悲为喜，还想再问下去时电话声响起，贺峰接通后只“嗯”了几声就挂断，“陈妈打电话来，说康太太去杨公馆找你了，估计是看到了报纸。”
“连陈妈也是你的人！”
“你这样失魂落魄，我怎么放得下心？”
他今日说出的话可真是比蜜糖还要甜，还要窝心，康雅思不晓得他是为着孩子，还是因为一切安排好了以后终于有心思有耐性说这些，她本想劝诫自己，男人的甜言蜜语信不得，到底还是要保留一部分戒心，可是对着他，又似乎无法再耍些什么手段。
“贺峰——”她郑重地抚上他的脸庞，滑过那道印子时还轻轻摩挲，“不要骗我，不要丢下我，你知道我失去的太多，我只允许自己心软最后一次。”
他爱怜地握着她的手滑过嘴边轻吻，“一切都交给我好了，你只需要安心地养胎，日后堂堂正正做我贺峰的太太。”
康雅思又问他使了什么手段让杨志球提出离婚，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四个字：“有利可图。”她不明所以，“难不成你还亲自出面？”
“他那个表妹本来身世伶仃，但如果有显贵的亲戚来找她认祖归宗那可就不一样了，身世有了，子嗣有了，还深得杨老太太欢心，最后只要稍微施压，识时务者自然选对自己最有利的婚事。”贺峰讲到这里语气流露出几分自得，“这叫兵不血刃，曲线救国。”
“不会被别人发现么？”
他笑了笑，很有耐心地指点她，“雅思，一条暗线只要埋得足够深，假以时日，总会把原本的事实也掩盖住，在此之前要有足够的隐忍。”
康雅思从前仰慕他身处高位，但见惯了他谦谦君子的一面，尽管晓得他能在上海城立足自然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今日却愈发了解他的心性——她感觉心中潜藏的火种渐渐被点燃，如同那日在苏州听到的钢琴音。
下午从杨公馆搬出来后她便回了一趟康家，家里人都聚在一处，很是担心地望着她，康青杨把“欺人太甚”这几个字来回说了好几遍，甚至想上门去闹一场。
白筱柔虽然冷静许多，但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她看向康雅瞳，希望能让贺哲男出面干涉这件事，至少让杨家不至于太嚣张，却得知贺哲男昨日因公事被急召回了广州。
唯有康雅思这个身处漩涡中心的人若无其事，反而更令人担心，她先后丧子又失婚，风言风语早已发酵，甚至有些记者堵着门想采访，还是康雅言动用行内关系把人打发走了。
“姆妈，北平的沈小姐邀请我当她的女傧相。”
白筱柔眼神一亮，她向来通透，很快就想明白其中关窍，只是虽庆幸能搭上沈家来抬轿，却依旧没有扫去脸上郁色，“这些风波迟早人尽皆知，小妹你以后的路就更难了呀。”
确如她所言，上海的太太小姐之间藏不住秘密，近日城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不外乎两件事，一是名媛康雅思沦为弃妇，杨家不仅登报离婚，还火速再娶；另一件则是北平沈家旁支的小姐嫁给上海许将军的小儿子，两姓联姻，跨越京沪，婚礼上请了不少人物。
康雅思作为第一件事的当事人，还跟第二件事沾上了边，她只在康家住了几日，后又拿沈小姐邀她去家中小住当借口搬了出去。到了婚礼正日子，白筱柔头一天晚上辗转难眠，早早地就去帮女儿张罗打扮，比当年自己嫁女儿还要操心。
新人行的是西式礼，康雅思穿着一身月白色直领宽袖旗袍，外罩一件长款绣花轻纱比甲，脖子上戴一串珍珠项链作为点缀。白筱柔恍惚觉得小妹又回到了待字闺中的年纪，刚才在外头听了几句闲话，怕她伤心，便想让她晚一些再出去。
“姆妈，你不用担心我，我先去陪一陪沈小姐，你若是无聊就去找相熟的太太们聊天。”白筱柔见她丝毫不为沸沸扬扬的取笑生气，忍不住感慨道：“你如今倒是静得下心来了。”
沈家借的是天堃旗下的场地，沈柏棠携亲妹沈之澄过来喝喜酒，顺便与老朋友叙旧，沈之澄去看堂妹，保镖们远远守着，两人知根知底，聊起来时放松不少。
“真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能看见你贺峰为女人徇私的做派。”
贺峰听见老朋友的调侃倒也不恼，只是笑着敬了他一杯，沈柏棠想了想后又问：“之前你托我让之沣编的谎，也是为了这位康小姐吧？”
见贺峰没有否认，沈柏棠脸上笑意更浓，“看来你这是要当情圣喽！”他还记得当初接到贺峰电话时的惊讶，他们之间交情深却不轻易耗人情，难得见贺峰为了私事开口，实在是令他记忆深刻。
他开够了玩笑，刚想转移话题，一直笑而不答的贺峰却忽然冒出一句话：“没办法，她那时候意志消沉得萌生了死志，我只好来叨扰柏棠兄了。”
“仅仅如此吗？”沈柏棠目光灼灼。
“自然还有兵不厌诈。”贺峰言笑晏晏。
沈柏棠知他这回动了真格，站在盟友和旧交的立场，少不得唱白脸说几句，“温柔乡英雄冢啊，你可得小心为上，这次还风光给她挣面子，你可是下了重本啊。”
“还得感谢柏棠兄和之清小姐愿意帮我这个忙。”
“你给我那族妹的添妆可不少，她嫁来上海也得仰仗你的关照，从何谢起呢，你如今倒是跟我也客气起来了，待会多喝几杯权当赔罪。”
喧哗声响起，宋家兄弟携眷进场了，他们算是压轴的来宾，没多久仪式便开始了。这场婚礼的邀请函派出去许多，上海城大半个名媛圈子里的人都来了，连宋家和贺家都要给北平沈家面子，其他人更是欣然来赴宴。
康雅思陪着新娘进场，她比以前还要多几分端着的傲气，亮相时听到不少人在窃窃私语，本来她一个离过婚的女人并不适合当女傧相，但沈家愿意抬高她的身价，自然没有不识相的人出来说三道四。
沈柏棠做戏做全套，当着贺峰的面夸她几句，“康小姐可真是落落大方，不知以后是哪个有福之人能当你的如意郎君呢，希望可以早日喝上你的喜酒。”
在场的都不是蠢人，自然晓得沈柏棠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但他开了这个口，其他人便免不了要附和，倒把康雅思吹捧得比还未出阁的小姐还要矜贵难得。
白筱柔终于稍微放下心，她一路察言观色，晓得有些闲话不可避免，但有今日这个场面，想来小妹日后再嫁不会太难，再难听的话忍一忍便过去了，还得瞧着往后呢，人生的际遇从来都说不准，她对这个小女儿却很有信心。
康雅思如同寻常晚辈一样与贺峰问好，她这回的演技倒比在康家中秋的那次娴熟许多，反而是贺峰，见着她一副波澜不惊还言辞切切的模样，实在是忍不住笑。她有些绷不住脸色，见四下无人留意，暗暗瞪了他一眼。
不多时两个人便找了个借口先后离场，轻车熟路进了休息室，门锁上以后康雅思才敢去挨着他坐下，贺峰拧开保温壶的盖子，把里面的安胎药倒进碗中递给她，“你今日站了这么久，先把药喝了，外头的事基本结束了，你在这里休息到尾声，再去露个面就好。”
康雅思经他这么一说，才后知后觉感到疲惫，就着他的手喝完一碗安胎药后，一边继续靠着他歇息，一边忍不住抱怨药苦，“都喝好几服药啦，我觉着我身体好得很，要不就把药停了吧？”她虽跟家人说是搬去陪沈小姐，其实是住在贺峰的宅子里，这几日一天不落地被盯着喝药，贺峰只会拿“还没满三个月呢”、“你身体底子寒要好好养着”这些话来挡回去。
她又开始忧心接下来的事，“要是姆妈阿爸还是反对怎么办呢？”
“不去试又怎么知道呢？等再过一段时间，我就上门向康先生康太太提亲。”
“唉，要是阿爸为难你可怎么办呢？”
贺峰有心逗她，故意问道：“要是康先生真为难我，你又帮谁呢？”
康雅思却没他这样乐观，苦笑道：“怕就怕阿爸生起气来，连我也要赶出家门哩！”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贺峰，贺哲男回广州的事，是你安排的吧？”
他沉默着，轻轻抱紧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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