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雅言这次没有中途离场，甚至没有发现妹妹脸色的几度变化，“喏，你瞧，好戏这不就上演了。”康雅思循着她的话看过去，只见宋世万身边花团锦簇围着四个女人，除了早先见过的大太太和三太太，二太太陈敏珊不知什么时候也回了上海。
“他侧后边站着的是谁，面生得很，以前没见过呀。”
“你当然没见过，那可是未来的宋家四太太，刚从燕京学堂毕业呢。”
“那不就是才二十出头？”
康雅言语气更为嘲讽：“也就比宋世万的孙女大一点。”
“怎么之前没听见什么风声？”
“她现在是宋世万的秘书，还没给正式名分呢。”
“怪不得一向以儿女为重常年在北平的二太太今日也来了，这是怕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啊。”康雅思每每听见宋家的事都觉得新鲜，这次却有些兴致或缺，甚至没仔细看清那位四太太的模样，她强迫自己的目光不要跟随他，以免露出破绽。
宴会结束后，康雅思神不守舍地回了杨公馆，脑海里全是今日他的冷淡，他那轻飘飘移开的一眼，这算什么呢，对呀明明他和虞苇庭知己多年，如果真是情投意合，又何必来招惹自己，难不成仅仅是贪图新鲜么，她不免苦笑，莫不是还要庆幸自己还有年轻貌美的优势？
她越想越恼，把他先前送自己的礼物——沙图什披肩，钻石戒指，还有那朵被她珍而重之夹在书页中的红玫瑰，书还是从他书架上挑的《诗经》，刚好夹在“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一页——索性通通收拾好，想要还给他。
可是面对这些东西，她又猛然清醒过来，这并不是从前交男朋友时，吵架了便把相送的礼物一股脑归还，她与贺峰之间，连这些礼物都是见不得光的，送回去又算什么呢？
康雅思一连几日都没想好这件事，二姐回上海时她回娘家吃饭，连接过礼物时都有些心不在焉，白筱柔忽然拔高了声音：“小妹，你说好不好呀？”
她回过神，不解地问：“什么？”
“我说，二妹要在中秋那日带个朋友来吃饭，你也回家来过中秋好不好？”
“哦，好的呀，姆妈你拿主意就行，反正我也有空。”
“你今天怎么魂不守舍的，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昨晚上没睡好，精神头有些不够，我补补觉就好了。”
白筱柔犹豫了一会儿又问：“志球跟你一块来么？”
屋子里静默下来，只有康雅思没太当回事，随口敷衍道：“前几天我把节礼送去南京了，也送了些去那边，这事不急，慢慢来吧。”
白筱柔松了口气，倒是康雅瞳担忧地看着妹妹，她离开上海的时候妹妹的婚姻还没出问题，虽然在电话里也听说了个大概，但见到人以后还是不免为妹妹担心。
“小妹呀，你……”康雅瞳欲言又止，康雅思见二姐脸上写满真心实意的关切，心中一暖，“好啦二姐，你莫要再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了，这些事我能解决，你呀，还是先好好跟我说说是什么朋友，要跟着你回来过中秋哩！”
她这是明知故问，康雅瞳果不其然脸红了，康雅思又凑近她身边低声问：“是男朋友么？在广州认识的？这是要好事将近了？姆妈怎么说呀？”
白筱柔的态度目前看起来还挺满意，尤其是康雅瞳说出是对方父亲提醒儿子要登门拜访以后，白筱柔更加觉得对方的家庭是个懂事知礼的，但她还是睨了一眼小女儿，“胡说些什么呢，不过是个普通朋友，不要打趣二妹了。”
康雅思晓得姆妈心中的盘算，她得见了才知真章，在此之前是不肯把话说准的。不过照现在看来，只要二姐带回来的人模样周正，家境过得去，想来就没什么大问题了，毕竟二姐上一段婚姻实在是太令人生气，如今男方家庭隐约透露出的好意，见微知著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很快便是中秋，天大的事康雅思也暂时抛开，打扮妥当以后早早就回了康家，她正在沙发上看着杂志，康雅言风风火火进了家门。
白筱柔正好从厨房里出来，少不得教训大女儿两句：“大妹你穿成这样就不怕待会失礼客人？一天到晚在外头抛头露面，赶紧进去换身衣服！”
康雅思忍不住幸灾乐祸笑出了声，白筱柔又忍不住数落她：“小妹你也是，赶快进去帮英姐切点水果，没骨头似的挨在沙发人，客人看见了像什么样！”
姐妹俩连忙夹紧尾巴做人，看见姆妈心急火燎的，生怕怒火烧到自己身上，康雅瞳中午有约，说是朋友父亲约着吃顿便饭，成功躲过家里的这场兵荒马乱。
康雅思先去房间取笑一通大姐，在她要发火打人之前连忙离开，又去厨房闹了会儿英姐，最后拿着一个琉璃小碗出了客厅剥石榴，等小碗差不多装满，她手上也沾染了不少石榴汁，看着像鲜血淋漓，她刚想去洗手，就听见门铃声响起。
此时家里各有各的忙碌，康雅思没法子，只好先去开门，门打开后，她先看见那张这几日又爱又恨的脸，“贺……先生——”二姐和另一位男士的存在让她脑中轰隆一声，康雅瞳见妹妹的脸色有些发白，连忙主动介绍：“小妹呀，这是我的朋友贺哲男，这位是他的父亲，贺峰先生。”
康雅思勉强笑了笑，说了声“欢迎”。
贺峰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康小姐的手？”他拿出手帕递给她，康雅思没有接，“二姐，你先招呼一下客人，我去洗个手，桌上有你爱吃的石榴哩。”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去了厨房。
客厅里白筱柔闻声而至，乍一见到贺家父子难免吃惊，但很快便露出满意的笑容，开始招呼客人，康雅瞳解释道：“贺伯父说，想和哲男一起来跟我们聚一聚。”说完脸有些红。
厨房里康雅思用水流一点一点冲刷干净双手，不同方向的水珠也滴落在手背上，她任由水一直开着，好一会儿才伸手擦了擦眼睛，身后有脚步声响起，她慌忙压抑住自己的失态。
“姆妈这回可就满意了吧，外面坐着的可是贺峰和他惟一的儿子，啧，看来二妹终于找到一个让姆妈放心的好归宿，总算可以少听几句唠叨了。”
康雅思淡淡地“嗯”了一声，康雅言这才发现她眼睛有些红，“你眼眶怎么湿漉漉的？”她只好拿出平生最好的演技来敷衍大姐，“没什么，刚才剥石榴汁水溅到眼睛上了，我用水洗了一把而已。”
“怎么这么不小心？算了，洗好了你就陪我一块出去吧，不然我也不晓得要跟这位鼎鼎大名的贺峰先生说些什么，还是你能说会道一点。”
康雅思被康雅言拉着出了客厅，正好听见贺峰在说“冒昧叨扰，恳请康太太海涵”，白筱柔脸上的笑更加真心，又拉着两个女儿给他介绍，贺峰依次点头示意。
“你们两个愣着干什么，喊人呀。”
康雅言硬着头皮喊了声“贺伯父好”，康雅思脸色仍旧发白，却也跟着姐姐喊了人，她低着头坐在一边，听姆妈跟人说着家常，“小妹，我记得志球是不是跟贺先生学习做生意呀？”
白筱柔虽欣慰二女儿这回找了个好人家，但也不忘借此拉一把小女儿，但平时八面玲珑的康雅思今日却有些木讷，只笑着点头说了声“是”便没了下文，康雅言也察觉出了妹妹的反常，担心她是嫉妒姐姐嫁得比她好，心里不舒服，连忙拉着人进厨房，说是帮英姐忙。
“看起来贺哲男的确一表人才，贺峰也是个好相处的。”
康雅言状似无意地挑起话题，康雅思依旧淡淡的，没有说什么，螃蟹蒸好了，英姐去了外面拿花雕酒，康雅思拿起金剪子，想把螃蟹修整得好看一些。
“与贺家结亲，想来杨家以后也会看在贺峰的面子上，对你好一点吧？”
康雅言又进一步，想把利益关系与她说明白，她总觉得小妹今日十分反常，也知道当年留学时的事，担心小妹出于嫉妒做出什么糊涂事挡了二妹的姻缘。
“哐当”一声，剪子掉落在瓷碟上，把康雅言吓了一跳，康雅思食指划了道小伤口，眼泪随之落下，康雅言这下慌了神，连忙问她这是怎么了。
“大姐，我疼——”她这回的眼睛更红。
“就只是一道小伤口，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呐我的大小姐！”
厨房里的动静让白筱柔有些尴尬，“我这个小女儿呀，从小娇生惯养，做事不大稳当，还是雅瞳周到一些，二妹，你去厨房看看你妹妹。”康雅瞳在姆妈突如其来的夸奖中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乖乖听话去了厨房。
康青杨回家后见到贺家父子本有些拘谨，但在白筱柔不动声色的周全中，渐渐也适应了二女儿交了个了不得的朋友这件事。不久后便开始摆饭，三姐妹也从厨房里出来，白筱柔先请贺峰上座，不出所料被推辞，最后便是康雅瞳一边挨着父亲，另一边挨着贺哲男坐，贺峰坐在贺哲男身边，而康雅思按照序齿正好坐在康家人的最边上，餐桌是圆的，她坐的位置正好挨着贺峰。
白筱柔从前教她们使蟹八件，如今派上了用场，她本想让小女儿打头阵，却被康雅言制止：“姆妈，小妹的手刚刚伤着了，你还指望她哩！”
康青杨听了就有些紧张，“伤着哪里了，严不严重，上药了没有？”
康雅思摇摇头，只说了声“不碍事”，白筱柔顺势让二女儿顶上，不料贺哲男率先拿起跟前银制的工具，笑着说道：“我自己来吧，伯母不用客气。”
白筱柔愈发满意，招呼众人起筷，康雅思沉默地吃着菜，明明好几道都是平日里自己爱吃的，此时却觉得味同嚼蜡。他就坐在自己身边，以二姐男朋友父亲的身份坐在自己身边，从进门到现在，他的眼神举止都是疏离而礼貌的，就如同正常长辈一样。
贺峰慢条斯理地剥好了一只螃蟹，放在了康雅思的餐碟上，“康小姐，你手不方便，今晚的螃蟹很鲜美，我冒昧代劳了。”他的绅士行为在座的人都看在眼里，康青杨和白筱柔更加满意，有其父必有其子，二妹的婚事想来是妥了。
康雅思心里再怎么不是滋味，面上也还是笑着道谢，她拿起筷子撷了一点蟹膏入口，带着桂花香凛冽的醋味此时倒成了催泪的黄烟，她慌忙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压下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一杯黄酒下去，只觉心口烧得慌，胃里一阵翻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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