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晓得了二姐，你都说好几遍了。”
“好你放心，我一定告诉大姐，让她选颜色。”
“是中秋回来吧，今年可算是没缺你了。”
康雅思放下电话听筒，客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走到门前向外张望，只是杨公馆依旧门可罗雀，更没有齐倌探头探脑的身影。
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是他太忙了吗，一旬没见，甚至断了音信，康雅思也不是没试过去其他地方碰碰运气，想着见一面也好，却总不见他踪影，连齐倌这个信使也没有再出现过。她如今消息没有以前灵通，打听不到他是不是去了外地，只是若他真离开上海，又怎会不提前知会一声，这不像是贺峰的行事。
手上的钻石戒指她一直没摘，似乎是要给自己一些定力，女人要有姿态，康雅思从不觉得谄媚讨好就能得男人欢心，或者说若是把讨男人欢心当做最终目标，那也实在是太无谓。所以顶了天她也只允许自己去装作偶遇，更进一步的事她做不出来，只有焦躁的等待。
“太太，有客人到访。”
陈妈的声音有如天籁，康雅思不由得站起身，“是有我的信吗？”
“不是，是康小姐来找您——”
话音刚落，康雅言的身影便出现在客厅里，康雅思不免失落，但看见冷着脸的大姐，还是挤出笑容招呼她坐下。陈妈去倒茶的时候，客厅里只有姐妹二人，康雅思了解大姐的脾气，知道她心情不好，斟酌了一下才问她：“大姐，你从北平回来啦，有没有给我们带礼物，二姐今天还让我——”
“我在北平见到叶富添了。”康雅言打断小妹的寒暄，直入主题。
康雅思好久没听到过这个名字，又小心翼翼去觑她的神色，担心大姐是想跟那个男人重归于好，只是他在外的女人和孩子……
“大姐，你是专程去北平找他的？”
“不是，巧合罢了。”
康雅思稍微放下心，只听康雅言冷冷补充道：“我还看见他的太太孩子了。”
此话一出，康雅思不禁有些心虚，暗骂叶富添招摇过市，平日里说是驻外人影儿都不见，如今离婚了怎么就偏往人眼前撞！
“我们坐下来喝了杯咖啡，他跟我说，你找过他。”
“大姐，你听我说——”
“康雅思我问你，有没有这回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一切？”
事已至此，她只好承认，又听康雅言接着追问：“你去找他谈条件是为了什么？”
“为了你风风光光从叶太太变回康小姐，不用被人戳着脊梁骨骂！”康雅思被她一连串的咄咄逼人惹出气性来，也就没什么好语气，康雅言冷冷地看着妹妹，“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杨太太的风光富贵！”
“康雅思，你有没有想过，我丈夫背叛我，瞒着我在外面有了女人孩子，我不仅蒙在鼓里，还因为这段失败的婚姻不断反思自己，你有没有想过我的煎熬？”
“是，是我枉做好人，是我自私自利，难道我当初将一切告诉你你就会比现在好受吗？我在木已成舟的情况下为我们姐妹争取最好的结果，难道有错吗？”
“话别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几十年姐妹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敢扪心自问，说你在背后偷偷做的一切，仅仅只是为了我这个姐姐好？你难道就不是担心没了叶富添这个外交官姐夫的名头，在杨家里失去了依仗的砝码？”
康雅思被她直言这一切，登时有些羞恼，“大姐你不就是想骂我菟丝花只会靠男人么，何必拐着弯子说这么一通大道理，你以为这些年你在报社里如鱼得水，无论怎么得罪人都相安无事，是凭你燕京学堂才女的名声？不也是外面的人卖大姐夫这个总统亲派外交官的面子，你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我们三姐妹，连我这个最小的今年也都三十了，家里有二姐一个天真艺术家就够了，怎么你也变得这么天真可笑，这世道老喊着女性独立的那些学生，命早就丢在游行的街上了！你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在报社里动动笔头就能移风易俗吗！”
“你不要拿你这些歪理来教训我，我自己要做什么自己清楚，我只是过来告诉你一声，我不希望以后再有家里人，尤其是你！打着为我好的旗号瞒着我在背后做这么多事，不然什么姐妹情分都没得讲，你如果以后还想喊我一声姐姐你就给我记住这句话！”
康雅言茶都没喝就走了，康雅思为她最后那句话气得摔了个茶杯，又胡乱抹了把眼泪。可见什么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都是假话，她才在苏州拜了菩萨回来，偏偏在上海清静日子没过几天，什么事都缠在一块折磨人！
而令她心里没着落的那个人此时正在书房里看文件，齐倌把公司职员送过来的文件拿上楼去给他，任务完成后磨磨蹭蹭不愿意走。贺峰见他一脸欲言又止，不免觉得有些好笑，放下手中钢笔，“有话就说，婆婆妈妈的像什么男子汉？”
齐倌得他指令，这才凑上前去问：“先生，有没有什么其他事要我办啊？”又怕他说自己拐弯抹角，只好继续补充：“比如说送信什么的，订位子开车我也在行的呀。”见贺峰眼皮子都没抬，他只好再暗示了最后一句：“先生，今天天气多好呀，刚才秘书姐姐说这些文件也不急，您就非要闷在这书房里吗？”
贺峰抬了抬眼镜，拍拍他的肩膀，“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
齐倌不敢再多说，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书房，他不明白先生这是怎么了，之前明明还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去见夫人，现在有空了反而不愿意再有来往，甚至还下了命令不许自己去杨公馆那边到处晃，这不是他能想明白的事。
就连贺峰此时，也有些举棋不定。
他知道齐倌的言外之意，这个年轻人心里总免不了向着她，也许还是他二人当初结下的缘分，而自己对康雅思倒不是没有惦念，只是在此之前，他需要想清楚是不是要做下最终那个决定。虞苇庭道他贪恋温柔乡，误认为她是宋家安排的风尘女子，又抬出哲男来提醒，可这些最终都比不上宋家兄弟的威胁。如果不是百密一疏，兴许这件事不会有外人知道，只是宋家，始终让他忌讳，雁过留痕，真要自己送一个把柄上去，贺峰不甘心。
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很惬意，以往他不是没有过女人，却也只是逢场作戏顺势受用，如今连她们的模样也记不太清，后续也安顿得万无一失。他自认不是什么柳下惠，但康雅思却跟她们都不一样，虽说她仍是杨太太，在他心里却总把她当做是闺中小姐，虽有风情盛放，却仍是在礼教的框中生长，而与女人谈情于他来说，还是头一遭。
冷静一下对彼此都好，上海到底还是宋家的地盘，眼睛太多，防不胜防。想到此贺峰心中略微烦闷，顺手便拿起书桌上的一本书来翻看，正好是他近日常看的四书中的《大学》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又在想自己心中的天下。
不久后宋家又举办了一个舞会，这回是宋世基程淑贞夫妇做东，康雅思心知宋家的宴会贺峰不会不卖面子，白筱柔一提她就欣然答允要去。只是没想到大姐也会来，上次的争吵让她二人再见时免不了尴尬，但在白筱柔面前都不敢造次。
白筱柔见小妹终于肯出来交际，欣慰她逐渐走了出来，而康雅思见姆妈去跟别的太太们聊天后，实在忍不住好奇，装作没事人一样问大姐今天为什么会来。
康雅言一声嗤笑，看着正在前头与人谈笑风生的宋世万，“来看笑话，不看白不看。”她这话让康雅思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放眼整个上海可没有谁敢当众下宋世万的面子，你可别玩火自焚，还连累我和姆妈哩！”
她目光也跟着移向前头，猝不及防就看见了仍旧风度翩翩的贺峰，他似乎跟上次见面时没多大变化，一举一动俱是优雅矜贵，连脸上的笑都是从容不迫，写满了气度。如果他身边挽着的不是一袭玛瑙绿旗袍，同样气质高贵的虞苇庭，她心里的欢喜会更持久一些。
脑海里突然有些记忆涌上来，也是宋家的宴会，大姐还说过贺峰与虞苇庭之间的交情，那时候她权当逸闻来听，自然没怎么放在心上。康雅思低头打量自己今日这一身藕荷色的旗袍，想起梳妆时的郑重以待，女为悦己者容，她想着今晚总会见到他，哪怕只是隔着人群望一眼。忽然又想起上次宴会自己还调侃过宋三太为了与宋太太争锋，穿了件丹霞色的旗袍与宋太太打擂台，彼时彼刻倒像极此时此刻，一切交织起来都写满了讽刺。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望着他，回头看了一眼，康雅思与他的眼神交汇，还没来得及反应，贺峰就已移开了眼，继续若无其事地与身边的人交谈。
“啧啧，看来今晚的开场舞还是照旧。”
康雅言像是心情很好，也不计较小妹刚才的话，只是讲者无心听者有意，康雅思又想起许多被她前段时间忽略的旧闻，关于贺峰与虞苇庭三十多年的交情，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倒比她与他名正言顺得多，上次牌局程淑贞说的话忽而在脑海里回荡——男人在外头总有消遣的玩意，这段时间的冷落原来为此，她倒成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消遣了。
白筱柔回来见她姐妹二人没有闹红脸，更加欣慰，又想起远在广州令人操心的二女儿，儿行千里母担忧，心里更多的还是牵挂，“二妹前日打电话回来，说中秋会回家，今年可总算是阖家团圆，你们三姐妹让我和侬阿爸少操点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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