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白筱柔回康家，刚到杨公馆门口，康雅思便看见一个报童打扮的人冲上前来，她戒备地向后退了两步，来人扬起一封信，“夫人，有您的信！”
她有些恼，却看见信封后的一张脸，正是神色飞扬的齐倌，那这信是谁写的不言而喻，康雅思有些哭笑不得，接过信后拿着轻拍了拍他的脑门，“你这小子不好好当差，怎么跑我这当起邮差来了，还装模作样地吓我一跳！”
齐倌虽然跟她接触不多，心里却总觉得她亲切，尤其是这一切运道都得益于那日的交集，他今年十八岁，早已把她当做半个娘，是以每次见她都顶着个笑模样。
“好了，信我收下了，你回去复命吧。”
康雅思怕在杨公馆门前久留容易惹人侧目，不好多说什么，等回了自己房中，才有心思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最平常不过的红条白纸，是用钢笔写的字，言简意赅约她明日一叙，地点落款都没有，笔锋间毫不拖泥带水。
自从回了上海，算来他们已有一周未曾见面，连通电话也没有，她一边恼他那日在车站行事没有分寸，一边又忍不住时时拿出那枚戒指把玩，后知后觉琢磨出他心里或许有些醋意。在康雅思看来，男人肯为自己吃醋是一件好事，酸中带甜的滋味才更好品。
她又开始想着明日赴约要穿什么衣服，虽说已经入秋了，但这天气还有些余热，心情仿佛回到少女时热恋的期待，于是便从衣柜里拿出几套连衣裙，逐一试过，最后选定一身宝石绿的，又找出一件长至脚踝的黑色风衣外套，这才满意地站在镜子前打量。
第二日起来梳洗打扮后，康雅思特意把那枚戒指放进手提包里，对陈妈只说是出去走走，出了杨公馆的门还没走几步，就看见齐倌靠在一辆轿车前，看见她后连忙把车门打开。
车子发动后，康雅思先从包里拿出戒指戴上，而后又问齐倌这是要到哪里去，齐倌却卖了个关子，只说贺先生吩咐了不准说。
“夫人，到了以后您就知道啦。”
齐倌的声音是轻快的，调子往上扬，不难看出他的活泼，康雅思如今在他身上已看不出成轩的影子，他比成轩要更高一些，原本清瘦的五官长开，整个人的感觉都不同。她发现成轩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尽管每当想起他都痛彻心扉，却无法阻挡他日益远去的事实。
“夫人，我的车开得好么？”
她的伤怀被齐倌略带期待的发问冲淡，康雅思看着前面熟练把着方向盘的少年，自然没有吝啬自己的肯定，“好着呢，我坐过的车里就属你开得最好。”
齐倌的脸有些红了，又忍不住高兴地炫耀起来：“贺先生也说我事办得好呢！”他的热切使康雅思也忍不住笑起来，她忽然有些明白贺峰为什么愿意把这个市井出身的少年留在身边。
之前每次相遇，热闹的酒会，僻静的街道，他乡又或是孤坟，都觉得贺峰其人矜贵和雅，却偏偏通身寥落，倒比她一个无依妇人看起来还要冷清。看见一些鲜活气息，即便不一定能改变什么，起码能让人眼中多一点热闹。
于是她更迫切地想见到他。
康雅思没想到贺峰会约在教会学校外的林道，这里算是真正意义上他们第一次见的地方，而贺峰正在梧桐树下等着，齐倌自从给她开了车门就不知道退到哪个角落里。
四下无人，惟余他在眼前，康雅思的心里泛起无尽甜蜜，快步走向他，鞋跟敲击地面有如钢琴奏起般轻快，只见贺峰笑着朝她张开手，越来越近，她怀着雀跃扑进他的怀里，双手轻轻搂住他的脖子，鬓边的发正好贴向他的耳后。
拥抱过后，他们牵着手沿林道散步，没见面的时候牵肠挂肚，如今人在身边，又不知话要从何说起，康雅思便问他为什么要约在这里。
“想看看你那日心心念念的是什么花，好让我日后准备来博佳人一笑。”
康雅思被他逗笑了，又有些不好意思，“你那天都看见啦？”贺峰点点头，她又发现他襟前的手帕正好是自己送的那一方，“那这算是缘分么？”
贺峰笑而不答，转而岔开了话题：“在苏州时不是想吃法国菜么，午餐我定在了红房子里，我特意让主厨甜品做你最喜欢的舒芙蕾。”
她一愣，这是上海有名的西餐厅，以往她也会时不时去光顾，在里面能碰见不少熟面孔……只是此时说这个，未免有些扫兴，更何况贺峰这样爱惜名声的一个人，想来自有打算。
果不其然红房子另辟有一条隐秘的通道，专有人等在门外，彬彬有礼地引着他们去了二层的小客厅，水晶灯光璀璨，长长的餐桌与窗户平行，外面的车水马龙一览无遗，留声机放着法语小调。
康雅思知道贺峰在上海有一定的威望，却没想到他能在法租界里也享有特权，一时恍惚，觉得他跟那盏高挂着的水晶灯一样，又耀眼，又令人敬而远之。
前菜很快上来，她有些庆幸这长长的餐桌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餐具，使他们的面容在彼此眼中都有些奢靡的朦胧，很好地掩饰了她心里的怅惘——他到底想要些什么呢，也许是名利权势，尽管他并不缺少这些，但她知道越是拥有才更舍不得放手，既然如此，自己又能给他些什么呢，美色，又或是羞于出口的爱意？
不是的，她自觉爱在他们中间并不是一件可以为之牺牲众多的目标，正如同她初时选择他，也不过是因为借他的东风一洗耻辱，为成轩报仇，那么他对自己，又是为什么呢？
把爱挂在嘴边，是十年前在浪漫的异国谈情时才会做的事，康雅思并不奢求，甚至从前就不大相信，越是深究就越是忐忑，她似乎抓住了，拥有了，又似乎身处梦中，到底什么才是长长久久的维系呢，二姐一定会说，是至死不渝的爱。
但在她与贺峰之间，谈至死不渝的爱似乎是很可笑的事，而如果是以前的康雅思，会说是各取所需再添上几分情到浓时，而各取所需放在她与贺峰之间，又显得不自量力。
拿起酒杯时不小心碰到手上的戒指，发出一声清脆的响，这枚代表承诺的礼物又使她稍微放下心，举杯时她隔着烛光看向贺峰，其实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也许这份认真郑重，便也算得上是长长久久的定心剂。
甜蜜的约会过后又是不得不的离别，唔，康雅思有时也会想这算什么约会呢，说白了就是不合道德礼法的私会，只不过两个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那些令人扫兴的人和事。她见过不少上流社会的花花公子，高门里的腌臜事听得也不少，自然听过那句“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却觉得贺峰未必会喜欢这样见不得光的关系，虽然他们每次见面都仿佛光明正大。
到底是年纪轻免不了急躁，康雅思虽然知道贺峰自有安排，却还是忍不住去想这段关系要怎么破局——她不可能这样偷偷摸摸陪一个男人过一辈子。
而贺峰刚回到贺宅，佣人便过来说虞小姐不久前来了，正在客厅等着，他理了理领带，进门便看见虞苇庭正坐在沙发上喝茶。
“苇庭——”，他走向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事，正好经过附近，便过来提醒你别忘了明天跟张董的饭局。”
“多谢你，明天我过去接你？”
“不用麻烦了，你贺峰的时间我可不敢这么浪费。”
他朗声一笑，“几十年老朋友难道我还会跟你计较这个？”
虞苇庭沉吟片刻，又问：“刚才是去应酬了么？”
贺峰没有否认，只说是一个饭局。
“唔，有佳人作伴，想来这顿饭是别有滋味了。”
她放下手中的茶杯，定定地望向贺峰。
他的面色不变，迎上她的目光，“苇庭，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正好今日有学校请我去当嘉宾，不小心看了一出才子会佳人的好戏，忍不住跟你分享而已。”她一如既往的笑容浅浅，只是话里话外的暗示贺峰已然明了，一时拿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她这番意有所指。
“贺峰，你不会告诉我你是认真的吧？”
虞苇庭见他依旧沉默，话中便忍不住带刺：“什么时候你的眼光倒是跟宋世万靠拢了？唔，该不会是宋世基常去的那家舞厅出来的小妹妹吧，应酬宋家而已，你还真的要把自己也搭进去？自古以来英雄难过美人关呐。”
“一些私事而已，我有分寸。”
虞苇庭心中虽闷着一股气，此时却不好发作，这些年来宋家兄弟给他送过不少女人，都被他一一挡了回去，身边更是干干净净，这还是她第一次瞧见有女人能近他的身。又想起自己今日在教会学校无意中瞧见的那一幕，虽然看不清楚脸，但小姑娘还是有说不出的生机活力啊，连带着贺峰看起来也年轻不少，她认识他这么多年，只凭一个身影就认出是他。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虞苇庭在来贺宅的路上，忽然觉得时间既是一件沉淀关系的利器，偏偏又最残忍——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多年的相处与惯常的矜持也不可能允许她如同小姑娘一样扑入情人的怀抱，所求的不过是细水长流的陪伴与偏爱罢了。
只是现在她看着贺峰微红的脸庞，也许不久前还喝了酒，他沉默着，并不想解释太多，虞苇庭心里不舒服，但自尊与骄傲还是使她维持体面的笑容，起身告辞。贺峰本想站起来送她，却被她轻轻按了按肩膀，“不用送了，这么多年朋友难道我还会在意这些虚礼吗？”
临走前她又笑着劝他：“贺峰，逢场作戏而已，别太认真，我这个老朋友自然不会说你的闲话，只是在上海没什么秘密，迟早要传到哲男耳朵里，你明知他最看重他母亲，又何必为了一个消遣的风尘女子伤了父子情份。”
她的话说得敞亮，末了语气也如常般带着一声悲悯的，微不可闻的叹，虽有些居高临下，却与钟鸣鼎食的家世相得益彰，贺峰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摘下眼镜放在一边，揉了揉疲惫的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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