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已然进入夏天，康雅思难得有心情趁着天气晴和出门走走，她褪下素白色的旗袍，却还是穿着黑色的裙子，出门还不忘带上面纱。外面也许有很多人等着要看她的笑话，但此时她并没有太多心情去证明自己依旧光鲜亮丽。
不可否认的是，那一晚确实令她感到心惊。
她先去了柏司旗下的百货商场，去女士专柜里看新到货的高跟鞋，售货员的态度很热情，虽然外面风言风语，但她还是名义上的杨太太，没有谁敢怠慢她。
康雅思心不在焉地听售货员介绍着，以往对她充满吸引力的高跟鞋，尽管琳琅满目如昨，此时却唤不起她的兴致，她随手指了一双。
售货员刚想拿下来给她试一试，康雅思却摇摇头，“是我往常穿的那个码数的话，不用试了，直接包起来吧。”还没等售货员应下，就听得一把尖锐的女声响起：
“就是那一双，我要了。”
如果是正常情况，售货员自然是偏心自家老板娘，偏偏抬头一看，竟然是向来嚣张跋扈的宋家大小姐，婉拒的话顿时就卡在了喉咙里，还顺带朝老板娘投去求救的目光。
康雅思自然也看到了来者不善的宋子凌，忍不住皱眉，而对方看见是她的时候，本来就居高临下的脸色更加不屑，“我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跟本小姐抢东西呢，原来是个深闺怨妇啊。都这样了还花心思来打扮自己，还是省点钱来傍身吧！”
宋子凌讲话一如既往的难听，她倒没心思故意来给康雅思添堵，只是本来还挺喜欢的一双高跟鞋坏了，因为是舶来品，臻万也没有第二双，听说柏司这里有，这才过来买回去，没想到不仅碰到了自己讨厌的人，还刚好看上同一双鞋子。
“宋小姐还是注意点身份为好，先到先得的道理，想来宋小姐喝过几年洋墨水，是不会不知道的，更别说礼貌和尊重这些基本的做人品德。”
康雅思又看向售货员，重复了一遍，“帮我包起来。”
“你算什么东西？竟也敢教训起我来了？”宋子凌怒不可遏，她本就瞧不上康家女人攀龙附凤的做派，此时被一个瞧不上的人明着暗着讽刺自己没家教，声调更高，“你那个老公不过是贺峰手下的一条狗，而贺峰又不过是我们宋家的手下败将，你一个连丈夫的心都栓不住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康雅思竭力忍耐自己的脾气，但也实在不是个愿意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人，“指手画脚谈不上，多谢宋小姐关心才是真，上一个这么关心我家里事的人，还是一些花边小报的无聊人，只是没想到宋小姐也有这方面的造诣，实在是令我佩服不已。”
她睨了一眼宋子凌，补充道：“哦对了，比那些无谓人更关心我家务事的，还有街边的三姑六婆，我们呢通常叫她们长舌妇，没想到宋小姐虽然留洋归来，倒是能很迅速地融入中国本土文化，这一点我实在是甘拜下风。”
售货员听到这里实在憋不住，笑了两声，但很快就掩住嘴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宋子凌见状狠狠瞪了她一眼，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灿烂起来。“你不会以为，我宋子凌想要的东西，还需要看别人脸色吧，还是说你以为逞口舌之快就能抢我的东西？”
康雅思不欲跟她再多纠缠，正色道：“宋小姐，这是文明开化的社会，政府有颁布法律，您虽然财大气粗，但也得讲点道理。”
“法律？道理？”宋子凌一声冷哼，“在上海，我们宋家就是法律，就是道理。”
她似乎很有兴致讲下去，“你儿子死在我叔叔手上，你丈夫这个窝囊废不也没吭一声，照样恭恭敬敬跟我们臻万做生意吗，你以为就凭你，也有本事跟我抢？”
康雅思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儿子的死很不走运，但我如果想你死，也不过踩死一只蚂蚁这么简单。”她的笑忽然阴森起来，“你真的敢跟我抢东西吗？杨——太——太？”
宋子凌拿着战利品扬长而去，康雅思脑海里只回荡着她那不屑又带着些许得意的那句话——“你儿子死在我叔叔手上，你丈夫这个窝囊废不也没吭一声。”
在一团乱麻中，康雅思忽然丧失了抽丝剥茧的能力，而唯一能清晰想起的，却是那日在灵谷寺下山途中，贺峰望着远处的帝王陵寝，问她的那句话——“如果能让你重新来过，你会改变当初的主意么？”
不会，即使再悔恨，她心中的答案都是不会。
康雅思理应往高处走，她从前就坚定这样想，即使没有姆妈提醒。如今虽心痛，却依旧不容许自己卑躬屈膝，仰人鼻息，她又凭什么不允许自己往高处走？
杨志球着实令她失望透顶，当初虽成就姻缘，但还是有些不耐，这个男人虽然家世不错，可惜为人平庸，相处久了难免生出厌倦，但她从没有想过放弃这段婚姻。直到这段时间，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可笑，一个间接害死自己儿子的男人，一个懦弱到不敢为自己儿子报仇的男人，不过是一个没有能力的男人，她竟真心实意亲近了这么多年。
她为自己的可笑感到悲哀，脑海里许多往事一一划过，最后停留在那一晚，灯光不算十分明亮，偏偏令她看清贺峰眼底的情愫——也许不算是情愫，却是男人对女人并没有那么纯粹的兴趣，康雅思从来不会看错，是以下意识便感到心惊。
一个有夫之妇，一个在上海举足轻重的巨贾，单单是将这两个头衔放在一起，都令她心惊，但即使羞怯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之下，还藏着隐晦的受宠若惊。
这些事缠绕在一起，康雅思凭着敏锐的直觉发现，其中会有一条新的康庄大道在等着她，尽管此时此刻，她在各种复杂的情绪中，并没有办法精准地抓住那一线生机。
售货员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不免同情，“杨太太，您还好吗？”
康雅思回过神，沉默地离开了商场。
她一个人走在街上，上海夜间最繁荣璀璨，而白天也是毫不逊色的忙碌喧闹，以往她最爱这从不止息的热闹，生命在这五光十色的城市绽放，才不算虚度。走着走着却来到了康家，康雅思停在弄堂口，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白筱柔有些意外小女儿的到来，一瞬间又转变为欢喜，心想她终于想通要重新振作起来，但又听见她来要苏州家里的钥匙，顿时又为她的逃避恨铁不成钢。
只是一想到外孙，白筱柔又不舍得再对小女儿说什么重话，离开上海一段时间也好，最近的话实在是传得难听，过段时间会有新的谈资，那时候再回来也许就没这么难堪。她心里这么想着，自然也就痛快地把钥匙交了出去。
“小妹呀，回苏州养好身体，侬比以前瘦多了。”
白筱柔生女知道女心事，十分笃定这个向来骄傲的小女儿能迎来新生，只不过是这段时间的变故太惨烈，使她的自尊心忍不住逃避而已，成轩的死自然令人心痛，但作为一名母亲，白筱柔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重新振作起来。
绰美旗袍店布料的货源都在苏州，所以康家在苏州也买了一幢小院子，不算太大，为的是康青杨为店里的生意奔波时能有个舒服的落脚之处。
以前康青杨小住的时候并不讲究，房子整洁就行，但康雅思却不愿意委屈自己，找熟人雇了个老妈子来打扫卫生和做饭，她并不知道自己想住到什么时候，但至少不会是短短几天。
到苏州没几天，梅雨季便来了，康雅思向来不喜欢雨天出门，衣裳鞋袜都容易弄脏，有一日却心血来潮撑着油纸伞往平江路那边去。
因着下雨，街道上便没有那么热闹，正好合她的意，康雅思也不知道雨天跑出来做什么，也许是在昏沉的老房子呆着，身边只有一个木讷无言的老妈子，这样的光景让她察觉到青春的飞逝——尽管她也曾自嘲自己不再年轻。
不知道拐进了哪条巷子，忽然从一所老房子里传出一阵钢琴声，这使康雅思感到惊诧，在苏州这些时日，丝竹管弦听得不少，忽然听到西洋乐器的演奏，实在是别开生面。
她忍不住驻足细听，以往留洋的时候，甚至在教会学校时，也不是没有看过别人弹钢琴，只是在这样一幢古色古香的处所，传出流畅的旋律，这使她忍不住生出他乡遇故知的感慨。弹的曲子并不是什么名曲，技法听起来也不算是很纯熟，但康雅思依旧着迷。
像是蔷薇绽放之前的黎明，宁静，又有生机，但是却偏偏唤起人心底的波涛，一浪接着一浪，随着钢琴的变奏而起伏。有一个音弹得很重，“咚”的一声敲击在她的心上，康雅思又想起那日在山上，帝王的陵寝在雾中遥不可及，但有一个人就在旁边，触手可及。
在她思绪纷飞的时候，钢琴声戛然而止，一下子让她醒过神，这才发现眼角不知何时已被泪水沾湿。开门声悉悉索索响起，康雅思还没来得及擦掉脸上的泪，贺峰的身影就这样闯进眼前，原来是他，竟然是他。
贺峰只有一瞬的愕然，而后目光渐渐深邃。
康雅思在他从容的气度中忘记了逃避，只想起宋子凌那句尖锐的话——“你儿子死在我叔叔手上，你丈夫这个窝囊废不也没吭一声。”
她忽然惊觉眼前人是贺峰，不是那个几次三番为她解围的贺峰，不是那个在杨家客厅里醉意朦胧的贺峰，而是此时站在跟前，在上海有本事翻云覆雨的贺峰。
刚才的那段钢琴声忽然在她心上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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