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太太，山上寒气重，你要珍重自身。”
康雅思本不觉得冷，外套的温度传来时，她才感受到原先的冷，而长时间跪坐着，双腿已是僵麻，她没有拒绝他的好意，因为寒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只有上身被温暖包裹。
她想站起来道谢，这样仰视着贺峰，她有些不大习惯，于是康雅思一手拉着西服不让它往下掉，另一手撑着地面，偏偏双腿使不上力气。
贺峰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隔着西服扶住她的肩，轻轻往上一提，便把人扶了起来，待康雅思站稳，他又很自然地顺手理了理披着的外套。这番看似亲密的举止他做得很恪守礼节，康雅思只觉他的手握住自己双肩时，力气不大，却很稳当。
“成轩是个好孩子，我想他也会心疼你的。”
康雅思险些落下泪来，只好低着头不发一言，竭力把自己的眼泪逼回去，只是再怎么压抑自己，也只能做到稍微压下泪意，她再抬头时泪水依旧在眼眶里打转。
“是我，若不是我逼他太紧，他就不会死，是我害了他……”
“杨太太，生死有命，或许你与成轩的母子缘分已尽，强求不得，也无须自责。”
所有人，多多少少或明或暗都怨过她把成轩送去军校，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贺先生，在这世上我不信天意命数，偏偏信因果，但还是多谢你的劝解。”
贺峰知道她此时未必能听得进去，只好转移话题，“我送杨太太下山吧，这天看着像是要下雨，山路一滑就更加不好走了。”
康雅思没有推拒，跟在他身边往山下走，走到半山腰时贺峰忽然停住了脚步，他指着远处露出来的朱红色的墙体，“那便是明孝陵，朱元璋的陵寝。”
“杨太太，也许是我比你年长，对生死看得便淡些，无论多尊贵的人，最终也不过是长眠于地下，这便是天命，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总还是要走下去。”
她看着雾气中不甚清晰的明孝陵，陷入了回忆之中，“成轩小的时候，我也曾带他去看过，我记得那时候我牵着他的手走在石象道上，他跟我说，妈妈，这条路很远，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我们要走到哪里去呀？”
“我却跟他说，成轩，这条路很远，但是越走会越高，到了以后你会离旧社会最尊贵的皇帝很近很近，又会看见新社会总统留下的祭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康雅思眼睛里弥漫着哀伤，看向贺峰，“贺先生你说，其实成轩他只想拉着我的手慢慢走是不是，我却残忍地让他一个人往高处去，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我怎么就不明白呢？”
“那如果能让你重新来过，你会改变当初的主意么？”
贺峰话一问出口，自己便先感到吃惊，他从不后悔做下的每一个决定，即使遇到逆境也只是权衡得失以后两相其害取其轻，如今却问旁人这种没意义的问题。
康雅思没有回答，反而苦笑着叹了一声，“这世道对女人来说怎么就如此艰难？”
他却瞬间读懂了她的答案。
下山以后贺峰又让司机先送她回家，康雅思下车以后西服外套便留在了车上，他看着旁边被叠得整齐的外套，杨家近来发生的事他有所耳闻，就连远在广州的贺哲男刚一回来也听到几句风言风语，在餐桌上不免提起，语气不乏鄙夷。
贺峰做了一个决定，他回到下榻的住所后，刚松了松领口，便拨通了一个电话。
“柏棠，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好吧？”
“有件事可能需要你的帮忙。”
康雅思在南京住了一个礼拜，离开前一日又去灵谷寺看成轩，这次墓碑前却不再是空荡荡的，不仅摆着一束鲜花，还站着一个人。她心中纳闷，看背影并不像是认识的人，再走近却发现对方很年轻，估计只比成轩大四五岁。
“你是？”
“您是杨伯母吧，我叫沈之沣，是成轩曾经的同窗。”
见康雅思面露疑惑，他又接着说道：“我是去年年底才从陆军大学调去北平的，前段时间才知道成轩的事，今天才过来看他，实在是惭愧。”
她没料到除了自己，还有人记得过来看望成轩，一时有些感动，又听得他说：“成轩时常跟我提起您，说您是这世界上最好的母亲。”
康雅思几乎要为这句话泪流，忍着悲痛问他成轩在军校里的事，沈之沣很有耐心地讲着，他似乎很了解成轩，连一些生活习惯都记得，令她心里又欢喜又难过。
“伯母，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沈之沣突如其来的犹豫令康雅思从复杂的心境中挣脱出来，不解地望向他，而对方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讲了出来：“成轩有一次返校很是颓废，我连着劝他好几天都无济于事，那几日他训练时像发狠一样，很不对劲。”
“后来有一日我跟他正好有半天假，我见他心中一直有股气发不出来，便带他去喝酒，这才知道，成轩他，他目睹了伯父跟别的女人来往……”
这话有如晴天霹雳，砸得康雅思反应不过来，沈之沣停顿片刻，还是说了下去：“成轩那日半醉半醒，一边哭一边跟我说自己要出人头地，总不能让那女人欺负自己的母亲，再后来他虽然又回到以前的状态，训练时却越来越卖命，有时候看的我也不免担心……”
康雅思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应他，又是怎样从灵谷寺回到家中，沈之沣的话无疑在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怎么也想不到，成轩竟然知道那件事，却为了不让自己伤心一边瞒着一边上进，她觉得自己简直愚蠢透顶，被这样一个男人瞒了这么久，还搭上了儿子的命。
第二日如行尸走肉一般回了上海，一到杨公馆便把自己锁在成轩的房中。陈妈来敲了好几次门都没人应，到了傍晚饭点实在害怕，怕女主人想不开去寻死，刚想叫人来撞门，康雅思却从里面打开门出来了。
她的神色比以往还要冷，前段时间虽也不大爱理人，但也只是脆弱的冷淡，如今却是生人勿近的冷冰冰，陈妈与她相处这么久，还是头一回看见她这副模样，一时也有些畏惧。
石榴花开得红火的五月，康雅思依旧不怎么爱出门，就连康家人过来，她有时候也避而不见，更别说花心思去打探杨志球的去向了，这下连白筱柔都无从劝起。
杨公馆渐渐冷清下来，现下有人要去拜访杨志球，也都识趣地往青石巷那处新宅子去，社交场上从来少不了拜高踩低的人，外面风言风语传得难听，甚至有人笑她是弃妇。
这些闲话康雅思自然听到过，却无动于衷。
但她没想到门可罗雀的杨公馆，有一日却迎来贺峰的拜访。那是晚饭过后没多久，康雅思照例去成轩房中坐一会儿，却听到陈妈急匆匆上楼的脚步声，说是贺先生来了。
康雅思虽然感到惊讶，却还是连忙下楼去招呼客人，刚下完楼梯，便看见坐在沙发上好整以暇的贺峰。他的笑容得体，率先说明了来意：“杨太太，冒昧登门，多有叨扰，我找志球有些公司里的事要说。”
她刚想告诉他杨志球人在青石巷，却留意到贺峰襟前那方墨蓝色的手帕，露出的尖角恰好是青山的刺绣，她心中一惊，这不就是自己当初混在年礼中一同送去贺家的东西吗，他竟然细细打开了，如今还带在身上？
准备好的措辞此时怎么也说不出口，康雅思只好先请他喝茶，又在邻近的沙发上坐下，本想寒暄几句，但那方手帕着实令她心绪不宁，一时不知道要不要问起。
还没等她下定决心，贺峰却微微往后靠在了椅背上，轻合上眼，手指慢慢揉动着太阳穴，康雅思连忙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不碍事，刚才应酬喝了些酒，夜间风一吹便有些头疼，老毛病了。”
他这一说，康雅思才觉得空气中有些若有若无的酒气，贺峰虽然轻描淡写，她可不敢怠慢，便让陈妈去煮一碗醒酒茶过来。
贺峰没有推辞，右手从太阳穴移到额头上，看起来有些不大舒服，康雅思知道自己再问下去，得到的也未必是真实的答案，只好蹑手蹑脚地去倒了点暖水壶里的热水。回来时他依旧闭着眼睛，手却搭在腰腹上，像是醉过去了。
她轻轻从他外套口袋中抽出那方手帕，一连串动作下来贺峰也没什么抗拒的迹象，这使她松了一口气，又用热水把手帕打湿后拧干，折叠时将柔软那一面朝下，轻轻放在他的额上。
做完这一切，陈妈刚好把醒酒茶拿进来。
这可就令康雅思犯了难，只好让陈妈先放在茶几上，一时间客厅里又只剩他们两个人。她有些希望他快些清醒过来趁热喝完醒酒茶，又犹豫着他醒过来后要不要告诉他怕是得移步青石巷，那方手帕明明是庄重的暗颜色，此时却有些刺眼。
她知道自己几乎每次撞见他都很狼狈，也时常得他善意相助，杨家的事恐怕早已传遍上海的名媛圈，偏偏她却不想让他也知道这一些——也许他耳聪目明早就知道，康雅思却不想从自己口中告诉他这糟糕的一切。
他还十分尊重地喊自己杨太太呀，而外面的人早就去捧新晋杨太太的场子了。这可怎么是好呢，就在她纠结万分的时候，贺峰缓缓睁开了眼。
猝不及防地她便看向他，两人对视片刻，康雅思率先移开目光，她确信自己没有看错，所以更加急切地回避了他的注视，而刚才纠结的事并没有发生——贺峰只是自然而然地端起那碗醒酒茶喝光，只字不问杨志球的影踪，便离开了杨公馆。
他甚至没有正式地道别，康雅思也没有出门送客。
在他温柔的眼睛里，那到底是什么呢，她知道自己没有看错。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