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外雨潺潺。
康雅思是在一阵泠泠雨声中醒过来的，老房子采光不太好，一到阴雨天室内就昏昏沉沉，更何况有帘子遮挡，她这一觉醒来只晓得下雨了，却不知是什么光景。
雇来的老妈子姓许，是个听话老实的妇人，许妈虽做好了饭，但见女主人没醒，也不敢打扰，听到房间里有动静，这才去门外低声问候几句。
康雅思应了，起身披了件衣裳打开门，许妈刚想去厨房灶上把早饭端出来，她却出言阻止：“许妈，你自个儿吃吧，我没什么胃口。”
许妈有些惶恐，以为是自己做的早饭不合口味，康雅思没太多心思安抚她，径直走到门前，看院子里的芭蕉叶上落个不停的雨滴，不由得想起昨天的事来。
“贺先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这是主动打招呼的康雅思。
贺峰自然是笑着回应，“这里原先是我一位故交的旧居，他去世后我买了下来，偶尔会过来看看。”
他二人站在屋檐下，康雅思刚准备开口告辞，但对方似乎早一步洞悉她的想法，“我出门的时候走得急，忘记拿伞了，不知杨太太是否愿意送我一程？”
她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不知该怎么拒绝，却又无法拒绝——在广州时他就曾撑伞送自己到避雨的地方，如今又怎么好拒绝这举手之劳，是以点头答应下来。
贺峰轻车熟路地接过她手中的油纸伞，两人在青石路上并肩走着，康雅思耐不住沉默的氛围，只好拣一些话来寒暄，“贺先生是何时来苏州的？”
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像是在打听他行踪似的，她觉得自己在他跟前比以往要拘束，但对方却跟往常没什么不同，“来两日了，有些事要办。”
康雅思自然不会这么不识趣问是什么事，但又找不到什么其他的话要问他，很奇怪，以前他们偶尔碰面，哪怕不是相谈甚欢，也不会像这般局促。
她直觉他似乎在想些什么，也许跟自己有关，又觉得是自己多心，忽听得他问：“杨太太住在哪里？”
正好走到巷子口，她便往前指了指，贺峰又不说话了，不一会儿就走到康家院子门前，康雅思这次倒是很果断，“贺先生，我到家了，请留步。”
贺峰扫了一眼门牌号，把伞收起来递给她，康雅思疑惑地看向他，“雨看起来还得再下一会儿，贺先生这伞你总得拿着呀。”
他摇摇头，依旧推辞：“一阵细雨而已，不碍事的。”
康雅思不由得腹诽，刚才不还说着要自己送他一程，怎么现在倒不用伞了？
“老话说，伞不可以轻易拿来送人的。”
他趁着她失神片刻，把油纸伞塞进她手中，康雅思被他这话砸得有些迷糊，下意识便反问道：“只是借不是送，也不行吗？”
“我看为了保险起见，也不妥。”他似乎被她此时愣住的模样逗笑，颇为愉悦地说了句“杨太太，回见”，便施然转身走进了雨雾中。
康雅思听过那句老话，后半句是送伞人易散，但是从贺峰嘴里说出来，实在是使人吃惊。他是什么意思呢，她忽然有些恼他的含蓄，偏偏又喜欢说些似是而非的话，引得人去猜，明明是一句放在朋友之间调笑也未尝不可的话，却令她忍不住揣测其中是否有逾矩之意。
以前在国外跟西洋人打交道，康雅思虽也见识过他们的直白，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一定是贺峰其人太有光环，又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说出这样不合身份的玩笑话，实在是令人招架不住。
屋内一阵电话声响起，康雅思只好进去接电话，思绪被打断后多有不耐烦，电话那头的语气听起来却很有耐心：“你好，我是贺峰，杨太太在家吗？”
康雅思还没来得及惊讶他为什么会知道这里的电话号码，倒先感到了一阵心虚，刚才还在琢磨这个人的心思，现在当事人直接打电话过来，让她只说得出“噢，是贺先生”这种话，哪里还记得质问。
“今天下午你有空吗？”
她不知该怎么答，对方又说：“我想你应该会喜欢听钢琴演奏的。”
他似乎笃定她不会拒绝，事实上是，康雅思确实没有拒绝的意思，她挂断电话后又忍不住踱步到屋檐下，以往她最不喜欢就是梅雨时节，湿漉漉又黏糊糊，惹的人心情也跟着拖泥带水，但她是一个干脆利落的人。
现在却觉得下雨天，似乎并没有那么讨人厌。
她吩咐许妈煮碗糖粥后便进房间梳洗打扮，从衣柜里翻翻拣拣，倒找出一件她还没出嫁时穿过的天青色旗袍。虽然康雅思多爱明艳的颜色，但以前年纪轻，也爱穿一些清新干净的衣裳，这次翻出来了，难免心血来潮想穿一穿。
她的旗袍多是阿爸做的，手工料子都好极了，所以虽隔得久，穿上身时依旧合适，她满意地照了照镜子，又找了件杏色的风衣穿上，衣摆垂到脚踝处。
贺峰刚看完几份文件，坐在沙发上揉了揉眉心，一旁的陈诺民吃不准老板此时的心情，不免有些惶恐。宋家越来越过分了，以前天堃在上海的生意，只要有利可图，臻万便会过来分一杯羹，前段时间山东孔家的饭局，宋世万更是想一家独大，联合宋世基以臻万和天堃在苏州的供应合作为借口，逼贺峰亲自来苏州处理，不过是把人支走自己好独吞而已。
陈诺民想到此，忍不住偷偷望了自家老板一眼，除了平静之外，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换做是别人，被这样骑到头上，早就斗个你死我活了，偏偏贺峰竟然对宋世万的提议笑纳了，心甘情愿地来苏州处理烂摊子，硬生生被拖着回不了上海。
“我有些事要出门一趟，你先把我之前交代的事情办了吧，让司机送我过去悬桥巷就行，你不用跟着了。”陈诺民跟在贺峰身边多年，自然晓得自家老板说一不二的性子，也非常识趣地没有多问，拿起文件便出去了。
贺峰到了悬桥巷的宅子里，坐在钢琴前，揭开琴盖后，手指游走在黑白琴键上。他心中的烦躁被按捺下来，化成急促的钢琴音，但也不过一小节，很快旋律又变得轻缓，贺峰的表情一直没太多变化，似乎只是一如往常的闲情逸致。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他想起第一次在教会学校旁见到康雅思的情景，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第一次，由于杨志球的缘故，他在一些宴会上也见过她几面，美丽的女子总是会令人记住的，但贺峰见过的美人并不少。
但那一次不同，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固执地去摘那朵花，连淑女做派都丢下，以往明媚的五官掩在黑色的面纱之下，令他觉得很有趣。他向来喜欢看鲜活的美人，不一定抱着见色起意的想法，事实上他对男女之事挑剔得很。
只是对她的执着感到好奇，这样狼狈了还不愿意放手吗？他看着她一次又一次伸出手，仿佛看到当年还在学堂时，执拗地要考全班第一的自己。
那时他鬼使神差生出逗弄的心思，想看看她发现有人在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反应，后来她的强装镇定被他一眼看穿。贺峰自问其实没几个人是他看不清的，但康雅思在他面前即使如同白纸，也依旧令他抱有兴趣。
他有些期待她的到来，而他十分肯定，她会来。
可惜临近黄昏，也并没有等来佳人赴约，贺峰踱步走出门外，依旧没有见到想见的人，他心里不免有些挫败，驻足许久，到底还是割舍不下，进去拨了通电话。
这次接电话的声音是陌生的，“您好，您找哪位？”
“我是贺峰，我找——”他顿了顿，“我找康小姐，她在家吗？”
“小姐呀，小姐两个多小时前出门了，您有什么事？”
贺峰敷衍几句便挂断电话，她早就出门了？他揉揉眉心，又打电话给陈诺民，“让巡捕房现在去帮我找一个人，尽快安排好。”
等把相关情况交代好以后，贺峰背着手走到窗前，雨越下越大，外面白茫茫一片。虽说康雅思未必是出了什么事，也许只是去外面闲逛没有来赴约，但他从不习惯去赌侥幸，他喜欢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胸有成竹地去走每一步，正如他笃定她会来。
没多久巡捕房就传来消息，说是人找到了，贺峰赶过去的时候，看见康雅思蹲坐在一级台阶上，身边有几个警察围着，但离得不算太近——上头匆匆忙忙给指令说贺峰要找人，找的还是一个女人，虽不知那女人是什么身份，但也不敢怠慢。
她似乎有些狼狈，只紧抱着手臂缩成一团，像是受了惊吓，衣裳虽然被雨水打湿有些皱巴巴，但外套完好无损地穿在身上，贺峰稍微放下心，朝她走过去。
他蹲在她跟前，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唤了声“杨太太”，康雅思没有反应，眼神有些涣散，贺峰又喊了两声，她依旧一动不动，也没有应声。
“我是贺峰，杨太太！”他的声音有些急切，担心她因为受惊过度迷了心智，“杨太太！雅思——康雅思！”她终于望向他，双手向前拉着他的衣襟。
“成轩，他是成轩……”
贺峰一愣，但察觉到她的双手抖得不成样子，只好顺势抱过她，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呵哄：“雅思，没事了——”她身上的湿衣服让他有些不适，却还是微微收拢手臂抱得更紧一些，“不要怕，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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