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哲男站在不远处目睹这一切。
不久前才见过的一对母子，如今竟是这样重遇，只叹世事无常，他似乎听见父亲在旁边的叹息声，那名妇人的哭声太凄厉，贺哲男甚至觉得这微不可闻的叹息是自己的错觉。
但父亲幽深的脸庞使人看不出他心中所想。
“哲男，战场一直是凶险的。”
贺哲男下意识有些反感，觉得父亲又要拿母亲来劝自己，虽然目睹生离死别确实令他唏嘘不已，甚至也想到了死去的母亲，只是父亲的说教依旧令他抵触。
“是啊，可我是没有机会令母亲这样哭一哭了。”
赌气的话说出口，他虽也知道自己这样的话有些不孝，但依旧忍不住控诉父亲当年的不闻不问，又想用这样的话来堵住父亲接下来的说教。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替自己的母亲感到委屈，每次从父亲口中听到她，都只是用来劝说自己的由头，虽不指望父亲也慨叹十年生死两茫茫，但至少会有一些悲痛吧。
贺哲男却发现，父亲能给母亲的怀念，原来并不多。
他已经做好了被父亲斥责的准备，但贺峰却只是平静地附和他：“是啊，又有谁能被旁人好好哭一哭，人死如灯灭，能被记住的总不多。”
“爸爸你对妈妈也是这样吗？”贺哲男对他的漠然感到生气。
贺峰却没有再回答，只是叮嘱他处理好那个学生的身后事，“死后哀荣虽没什么意义，但用来告慰逝者家人，也算是我们军校略表哀思了。”
贺哲男对他的避而不答十分失望，应下后便匆匆离开。
“有时候，商场亦如战场。”
贺峰知道儿子不会听见这句话，或者说他本就不愿有人听到这句话，只不过是他喃喃自语罢了，而不远处那个颤抖的身影又使他茫然。
人死后，真的值得旁人这样义无反顾哭一场么？
杨成轩最终被安葬在南京灵谷寺，下葬那一日，贺峰以陆军大学名誉校长的身份出席，在他的授意下，军校给杨成轩的追思规格很高，甚至还有个二等军衔。
康家人和杨家人都在，还有一些军校代表和商界代表，出乎意料的是宋世基和程淑贞也来了，互相点头示意后，贺峰低声问身旁的秘书陈诺民：“调查报告出来了吗？”
他直觉那日的事与宋世基有些关联，不然今日杨家不至于有这么大的面子劳动宋世基从上海赶过来，但陈诺民答复报告并没有其他问题，至少明面上确实是意外。
“你好好查一查，不要惊动任何人，包括哲男。”
哭丧的人群中忽然一阵骚乱，贺峰抬眼望去，只见一名老妇人正指着康雅思的鼻子骂，康、杨两家的人一边拉着人一边劝，但老太太沙哑的声音却还是传了出来。
“是你这个贱人害死我的乖孙的！他今年才多大，你非要把他送去军校，还一直逼他上进，如果不是你这个毒妇，成轩今日就不会躺在这里，我的乖孙连年都没好好过啊！”
杨志球在一旁搀扶着自己的母亲，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劝说，杨老太又侧身推了儿子一把，声音更加激愤：“我当初说过什么！娶妻娶贤，你怎么就被她这个扫把星笼络住了？图她美貌被勾得魂都没有了，才让她在我们杨家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还害死了你的儿子！”
她这话说得令人难堪，无非是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迁怒之语，康家人皱了皱眉，又不好大庭广众下与她争吵，生怕她一口气没上来蹬腿去了。康青杨本想把小女儿往身后一拉，但康雅思似乎对婆母的话置若罔闻，只盯着新墓上的碑。
“啪”的一声，老太太伸手打了她一巴掌，这一掌几乎用尽全力，打完以后老太太甚至一个脚步踉跄，而康雅思苍白的脸上很快浮现出一个泛红的掌印，老太太手上的指甲还划伤一道痕迹，殷红的血在她微肿的脸上显得有些骇人。
这下康家人实在是看不下去，康雅言直接上前挡住了杨老太的动作，康雅瞳搂住妹妹摇摇欲坠的身躯，杨志球在这场闹剧中依旧不发一言。
主人家闹成这样，来致哀的客人们都有些尴尬，葬礼流程还没走完，贺峰适时走过去，先说了一句：“杨太太，请节哀，令郎的事我很抱歉。”他又轻轻拍了拍杨志球的肩膀，“志球，今天是成轩安息的日子，我想他是不会希望看见亲人这么伤心的。”
他眼神示意陈诺民去扶住杨老太，“老人家悲痛欲绝，难免伤身，一时激动也情有可原，成轩在天之灵自然明白祖母的舐犊情深，我们就让成轩安心地走吧。”
贺峰本就是今日葬礼来的最有头有脸的人物，宋世基只在开始时露了个脸便走了，只剩下程淑贞念在往日的交情还留下来陪着白筱柔。是以贺峰一发话，中断的葬礼得以继续，他又提点康雅瞳：“康小姐，还是先帮杨太太处理一下伤口吧。”
康雅思怔怔地抬起头，先看了一眼墓碑，又伸手摸了摸脸上的伤，忍不住抓住康雅瞳的手：“成轩，成轩他也会痛啊，他是我唯一的孩子啊，二姐，我唯一的孩子啊……”
康雅瞳见妹妹已有些语无伦次，眼泪也忍不住冒了出来，只得紧紧抱住她，成轩是康杨两家唯一的小辈，谁又想得到他会这么早就离开这个世界。这个年过得实在是惨淡，明明元宵那日姐妹三人还聚在康家聊着成轩小时候的事……
“杨太太，请节哀顺变。”
康雅思对葬礼的最后记忆，便停留在贺峰略带悲悯的这句话，再怎么接受不了，时间都不会停留，上海很快便迎来柳絮纷飞的春天。
成轩的遗物和以前的东西都被她收拾得整整齐齐，放在杨公馆里他生前住的房间，康雅思自葬礼后足不出门，每天都穿着素白的衣裳在成轩房中一坐就是一整天。春天来了，她隔着窗户看着绵绵柳絮飞，想起成轩最害怕就是这时节，飞絮总会让他感到不适。
于是她没有开窗，这样就能把柳絮挡在外面。
康雅言和康雅瞳两姐妹有时候会来杨公馆探望她，虽然大多数时候也只是陪她一起坐着，近来康雅瞳倒是欲言又止，却被康雅言一个眼色制止，康雅思亦没心思去问个究竟。
但白筱柔再登门，便揭开了这个谜底。
“小妹，成轩走了我们都很难过，但你还是要好好活下去。”
康雅思没有作声，白筱柔又劝：“你还年轻，还可以与志球再生一个孩子，你从前就是很坚强的一个人，不能自暴自弃地停下来啊。”
“姆妈，成轩他尸骨未寒啊！”
白筱柔心中也难受，但这段时间以来小女儿两耳不闻窗外事，根本不知外面的风言风语，当日葬礼的闹剧已经沦为上海太太圈子里茶余饭后的谈资了，更何况……
“小妹，你知道志球的表妹来了上海么？”
“什么表妹？”
“带着一个七岁男孩的表妹，人已经住在青石弄了，志球这段时间天天往那里跑，整个上海几乎人尽皆知，你就没问过志球这是怎么一回事？”
康雅思愣住了，“他这段时间忙，不怎么回家。”
“忙？”白筱柔冷笑，“据说是你婆母亲自带着老家的人把那表妹安置在上海的。”
“小妹，你说得没错，成轩他尸骨未寒啊。”
白筱柔点到即止，不愿再逼她，说完便离开了杨公馆。
康雅思坐在沙发上良久，直到陈妈觑着茶凉了过来换，茶盏碰撞的声音才使她醒过神，木讷出声问道：“陈妈，先生的表妹是怎么一回事，你实话告诉我。”
“太太，这……”
“你不必问陈妈，这件事很该让你知道。”
杨老太的声音从门边传来，她身旁跟着两个从南京带来的丫鬟，扶着她走进客厅，康雅思对她的出现始料未及，一时也忘了问好。杨老太在沙发主位落座，“宛仙的事，你迟早要知道，虽说志球怕你难过让人瞒着，亲家母也来找过我，但这件事你只能接受。”
没有给康雅思回应的时间，杨老太便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当初就反对志球娶你，宛仙好好一个姑娘，与他又是青梅竹马，没想到留洋一趟被你蛊得五迷三道！男人三妻四妾很正常，更何况是我们杨家，也就志球被你钳住，宛仙孩子都为他生了他却不愿让她进门，可怜他们母子二人只能在南京老家无名无份地住着！”
“你们康家的门楣我是顶顶瞧不上的，你那大姐夫外交官现已是别家人了，我当初愿意认下你这个儿媳，不过是因为成轩这个乖孙，如今你害死了成轩，宛仙过不过门便由不得你，志球只剩一个孩子，我们杨家绝不能让他流落在外！”
她此时中气十足，全然不见葬礼那天的声嘶力竭，康雅思听完这一切，依旧没有作声，直到杨老太重重拿着拐杖敲了敲地板，康雅思忽然放声大笑。
陈妈生怕她受不住刺激疯了，“太太……”
“成轩，成轩他尸骨未寒！你们，你们有没有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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