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雅思没想到他会主动过来跟自己说话。
先前几次偶遇自己的境地都不算好，贺峰的绅士行为令她很是感激，这次再遇见，不再是一身狼狈，康雅思终于有心情拿出社交场上的礼貌来回应。
“贺先生，这么巧，你身体好些了吗？”
“多谢关心，小毛病而已。”
“一直都没正式向你答谢，实在是不好意思。”
“杨太太客气了，我也要多谢你上次推介的冰糖雪梨汤。”
“贺先生喝得惯吗？我跟那老板算是旧相识，如果贺先生需要的话，我可以把方子给你，上海的冰糖烤梨虽然也不错，但太甜了喝起来不大清爽。”
“杨太太这样周到，我担心那家老字号怕是要失去我这个新顾客了。”
康雅思忍不住笑了，“贺先生说笑了，常言道酒香不怕巷子深，那家茶楼要是有真材实料，区区一盅冰糖炖雪梨又怎会藏私呢，贺先生若是喜欢，老板说不定会双手奉上。”
“那下次我再去广州，可得好好尝尝那家店的私房菜喽。”
“呐，看来我说的没错，茶楼老板没有亏反而赚了。”
“唔，杨太太是个目光长远的人。”
两人不知不觉走到金鱼池旁，康雅思看着水中的一双倒影，惊觉自己语气中不自觉流露出来的熟稔，她连忙收敛些许，“贺先生过誉了，我这种内宅妇人，哪里谈得上什么目光不目光，不过是仗着无知者无畏，随便说几句玩笑话罢了。”
贺峰的手背在身后，目光也投向金鱼池中的波光粼粼，“是里面放的舞曲不合心意吗，这里这么清静，杨太太不会觉得闷？”
“那倒不是，不过舞会的热闹有时候还是要留给他们年轻人的。”
“杨太太这么说，我可真就要自惭形秽了。”
康雅思话刚说出口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妥，一时也忘了观察他的脸色，连忙解释：“贺先生，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我自己……”
他爽朗的笑声传来，“杨太太勿要挂心，什么人说什么话我还是分得清楚的。”
她这才仔细看他的神色，并无恼意，反倒透出一丝狡黠，顿时哭笑不得，堂堂贺峰这么跟自己开玩笑，一下子不知道该感到荣幸还是生气。
“贺峰？四处找你不见，原来是跑这来躲清闲了。”
虞苇庭的声音响起，“你不在，宋世万非拉着……”她的话戛然而止，原来刚才康雅思的身影正好被一处假山遮挡，她走近才发现贺峰身边还有另一个人，笑容便淡了下来。
“虞小姐你好。”康雅思差点顺嘴喊出了“戴太太”，都怪刚刚大姐讲得那么绘声绘色，但谁都知道宝仑银行的虞苇庭最讨厌冠夫姓，幸好最后没有祸从口出。
她又朝贺峰微微点头，“贺先生，我有些事，先走了。”
贺峰回以一笑：“杨太太慢走。”
虞苇庭听见这个称呼后脸色稍缓，康雅思自然没有错过，又想起大姐刚刚说贺峰和虞苇庭这对老朋友关系有些不一般，鳏夫寡妇这么多年，日久生情也不一定。
虽然亲眼所见并没有大姐说的这么夸张，但自己再不走怕就要讨人嫌了，所以哪怕踩着高跟鞋，旗袍也是小开叉，康雅思还是脚下生风，迅速离开了金鱼池。
回去后白筱柔果然向她投来满意的眼神，看来田锐确实很符合姆妈的选女婿标准，就是二姐这心不在焉的模样让她有些不解，刚才不还聊艺术聊人生聊得不亦乐乎的么，怎么转眼的功夫就兴致或缺了？
但康雅思实在没太多心力去关注这个，舞会结束后年关也将至，送去各家的节礼少不得要好好操持，往年虽有惯例可以交给陈妈帮忙去办，但今年她却犹豫着送去贺家的年礼。
在广州买的那方手帕装在精致的礼盒中，康雅思纠结要不要把它放进陈妈准备的年礼中一同送往贺家，最后还是下定决心一并派人送了过去。反正这些人情往来的礼物主人家未必会拆开，这样子自己之前顾虑的事也未必会发生，既然买都买了，索性送出去算是一番答谢的心意，礼节上总挑不出错来。
新年的钟声响起，如今上海人也爱过新历年，虽说没有春节那么传统喜庆，但该有的热闹一分不少，黄浦江上的烟花响彻在夜空中，康雅思却在这灿烂的热闹中，不得不送自己的儿子再次离家——成轩只在元旦有两日假，春节说是有课程安排，不能离校。
虽然早已做好聚少离多的准备，但康雅思站在月台看着成轩上火车的背影，还是忍不住靠在杨志球怀里流眼泪，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尽管成轩一如既往地乖巧懂事，并且保证正月十五之前有假期能回来，但她的心却比往常还要凄然。
火车门关闭的前一秒，她真想放弃望子成龙的夙愿，让儿子从此留在自己身边，但鸣笛声一响起，又让她清醒过来，在心中安慰自己，不过是十年八年。
但原来，十年八年，有时候也会是最后一面。
康雅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杨志球赶去广州的，也不知道怎么就再次来到了陆军大学，那日天气阴恻恻的，有一名中间军官来到他们夫妇面前，表情很是沉重，“杨先生，杨太太，我很抱歉，杨成轩在训练中不幸身亡。”
“他的遗物我们已经整理好了。”
听到“遗物”两个字，康雅思忽然打了个冷颤，广州此时也有了冬天的气息，虽然穿着一件厚重的羊毛大衣，但她依旧手脚冰冷，奇怪，岭南竟也这般冷。
也许是梦吧，广州哪有这么冷的天？
杨志球的身躯也不免颤抖起来，康雅思紧紧挽住他的手臂，却依旧有些站立不稳，耳边又听得那名军官叙说着：“成轩是为了救下一名操作不当的同仁，当时是模拟训练，真枪实弹，炮弹来的时候他来不及躲开……”
“成轩呢？他在哪里？”
军官有些讶异于她此时的冷静，“杨太太，成轩的遗体……”他甚至找不到合适的措辞，炮弹一下来哪有什么全尸，七零八落的肢体哪敢让这位看起来没吃过什么苦头的富太太看见。
“我要见他，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军官觉得十分为难，这位太太想来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这种血肉模糊的场面就连未踏足战场的军校学生都受不住，何况是她一个娇滴滴的妇人。
康雅思没有理会军官的欲言又止，反复说着“我要见成轩”，杨志球按下悲痛，向军官确认了这个决定，对方只好带路。他的尸体还停放在训练场上，这件事毕竟有校方失职的原因在，还需要配合后续的调查，所以一时便没有挪动。
走在野外的小径上，康雅思忽然想起新年时的烟花，那时候成轩像个小孩子一样，手上拿着一串糖葫芦，站在二楼阳台上，回头对她说：“妈，到时候你生日，我一定可以想办法，让黄浦江上点起为杨太太贺寿的烟花，你可得等着我呀！”
而不远处一团白布遮盖着的，也是年轻的成轩。
越是走近，气味便越是浓烈，虽然冬天气温低，尸体还不至于腐烂，但是被炮火轰炸的残骸，依旧散发着浓浓的腥臭味。杨志球只看了一眼，实在忍不住，跌跌撞撞转过身，扶着一棵树干呕起来，他身上的西服也沾上了飞扬的尘土，显得有些狼狈。
康雅思却很冷静，冷静得令军校的人也吃惊，她慢慢蹲下来，后又直接跪坐在泥地上，静默良久，仿佛时间都停止了，才伸出手去掀开那张白布。
成轩的脸就这样猝不及防映入眼帘，上面的血迹早就干了，尘灰覆面显不出原来白皙的肤色，她记得在成轩很小的时候，姆妈就笑着说过，这个孩子无论是五官还是肤色，都像极了她，白白嫩嫩的，最讨人喜欢。
上次他回家，哪怕在军校训练也曾日晒雨淋，肤色却依旧是白皙的，虽还是少年，却也可以看出一副好皮相。而现在，他的脸上又是血又是泥，眼睛紧闭着，康雅思忍不住去抚摸他的脸庞，没有一丝温度，冰冷地闭着眼睛。
她似乎闻不到空气中令人难受的气味，眼里只有这个不会再回应的儿子，她鼓起勇气攥紧了白布，想拉开来看个仔细。这时又想起从前留洋时，有学医的同学讲过，婴孩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是从胚胎一点一点长成的，长出四肢，长出身体，长成完整的人。
从完整到破碎，生命从给予到归还，原来可以这么惨烈。
恍惚间想起小时候听过的哪吒削骨还父，割肉还母的故事，康雅思惨然闭上了眼。一旁的军官有些不忍，可怜她一片慈母心肠，不愿她再看下去，连忙从遗物中拿出一封信递过去，“杨太太，这是成轩没写完的家书。”
康雅思顾不得手上沾到的血，颤抖着打开了信封，成轩熟悉的钢笔字让她心中一痛，只有短短几行字，是写到一半还没寄出去的信——
“妈妈，我总觉得自己努力不够，时时担心辜负你的期望，想念你，又不愿你失望，再努力一些，我在撑不下去时便告诫自己，为了你再努力一些。”
康雅思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把信捂在心口，大放悲声，她的哭声悲怆，响彻在训练场上，面前是儿子惨烈的尸体，身后是站立不稳的丈夫，真切的痛感使她明白这些并不是梦。
她的成轩，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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