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是他呢，他怎么会在广州？
康雅思正想细看，偏偏对面伙计上完菜出来带上了门，而贺峰的话也把她拉回神：“多谢杨太太的款待，这里的冰糖雪梨汤确实很好喝。”
她只好暂时压下心中疑惑，笑着跟他聊了几句饮食心得。
姜汤上来后，他们之间没有一开始那么生疏，贺峰似乎确实不大爱喝姜汤，只是拿着勺子轻轻搅动，“杨太太是陪先生过来广州出差吗？”
“也不全是，我来看看孩子。”
“如果我没记错，令郎是在陆军大学吧。”
“是，这也多亏了贺先生的帮忙。”
“举手之劳而已，也是令郎天资聪颖。”
两人闲话家常，半小时后雨便停了，贺峰尝过几口姜撞奶，但依旧兴趣不大，见双方都吃得差不多，他便起身道谢告辞。康雅思跟着客套几句：“这次实在是匆忙，等回了上海，若贺先生有空，还请赏脸来家里吃顿便饭。”
贺峰自然是点头，但康雅思却明白这些不过是场面话，杨志球都没这个本事请他来家里做客，何况自己一个内宅妇人，只不过该有的礼数不能丢罢了。
两人在茶楼门口道别，贺峰走远以后，康雅思又进了茶楼对面的一间咖啡厅，选了个正对门口的座位。刚才她下楼前看见对面雅间依旧关着门，应是还没吃完，现在只需要等待，就可验证自己到底有没有认错人。
约莫十五分钟过后，那个人走出茶楼，康雅思下意识身子往前探，想看得再清楚些，她终于确认自己没有看错，但又巴不得自己看错——她的大姐夫叶富添，本应在北平述职，现在却在广州牵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那个女人似乎还怀着孕。
今天的咖啡特别苦，康雅思喝了一口就再也喝不下。
二姐的事还没有眉目，大姐的婚姻又出了问题，刚才稍微大一点的那个孩子，看起来也就比成轩小三四岁，也就是说，在大姐和大姐夫结婚没多久，那个女人就存在了。
这些都不能让阿爸姆妈知道，不然能把他们气个半死，但是二姐的事大姐可以去说去解决，大姐的事是肯定不能跟二姐商量的——她太骄傲，要是让大姐知道两个妹妹先发现她的丈夫在外面有另一个家，恼羞成怒起来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
怎么告诉大姐呢，或者说，要不要告诉大姐呢？
康雅思忽然想起杨志球前段时间跟自己说过的话：“你那个大姐夫如今可真是官运亨通，虽说只是个常年驻外的外交官，在总统府里斗不出个子丑寅卯，但毕竟深受总统重用，如今一些外贸生意都会卖个面子给柏司，为的就是与你大姐夫这个姻亲。”
她又想起刚嫁进杨家，杨老太也就是她的婆婆，一开始不怎么瞧得上康家的门楣，不过是拗不过儿子喜欢，所以她过门后也被婆婆刁难了一阵子。所幸没多久大姐夫就被总统亲自授命，连带着康家也跟着水涨船高起来，这才让杨老太歇了心思，后来怀上成轩，这孩子争气，杨老太就不再管子孙的事，安心回南京老家养老了。
大姐夫这个外交官身份，实在是给康家添了些光彩，连带着她这个出嫁女，也跟着在夫家沾光，可若是这件事捅到大姐那里去，十有八九是要跟大姐夫离婚的。
康雅思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唱这个白脸，俗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他们夫妻之间的事，自己一个外人总不好插手吧。再说万一大姐也知道这件事，只是为了维持这个家故作糊涂呢，她很快否认自己这个想法，以大姐的脾气，一定不会委曲求全。
她知道，这些不过是在给自己的自私打算一个理由。
打定主意今天的事装作看不见后，康雅思长长叹了一口气，家长里短的事有时候烦杂起来实在是令人疲惫，桌上摆着她以前在国外最喜欢吃的舒芙蕾，现在却没了胃口。
幸好还有成轩，如今一切忍让求全不过是为了成轩的前程，等成轩真的出人头地，也许她便不需要再像现在这样处处谋划，站得不够高，难免要瞻前顾后。
等康雅思回到住处，发现杨志球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她有些疑惑：“不是去谈生意么，今天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是哪里不顺利么？”边说着边在他身边坐下。
“签约推迟了，贺先生身体有些不舒服。”
她这下更吃惊了，想起上午的事，“是什么病？”
“说是风寒，在广州多逗留几天。”杨志球没有发现她的怔忡，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这下你就可以在广州再逛逛了，之前不是说没时间买手信吗？”
康雅思“嗯”了几声，还在想贺峰的病，总不会这么巧是今天淋了雨的缘故吧，这下就不是一顿饭可以还的人情了，想到这她又问：“贺先生的病严重么？”
“没什么大碍，听他的秘书说在上海的时候就有些不舒服，舟车劳顿来广州后又着凉，所以一起发作就突然病了，说是需要静养几天。”
她不好再问下去，便跟他说起儿子的事。
第二天去百货公司买礼物的时候，康雅思忽然想起还在病中的贺峰，如果是普通朋友，别人帮了自己两次，总要仔细打点还礼的。偏偏是贺峰，两人地位悬殊，自己要是送礼对方不一定瞧得上，大人物都多疑，她又担心他觉得自己是在攀附权贵。
不知不觉走到男士柜台，她一眼就看到了各式手帕，统一叠成爱彼褶型，有一方墨蓝色的尖尖上还绣着几笔青色纹路，像写意的山峰轮廓。
售货员很有眼色地过来推荐，说是全国限量版，康雅思细看几眼，知道是拟花式样的上衣袋装手帕，由于主要是用作装饰，料子便比普通手帕要硬一些。她买东西不习惯犹豫，即使未必会送出去，但买好备用，日后若是有机会也可以还人情。
东西太多她便给百货公司留了地址让人送上门，刚想去喝杯咖啡，一出门就看见租界街头，有不少外国人半围着，康雅思不爱凑热闹，但被围着的人是她的二姐。
康雅瞳正坐在画架前，手中的油画笔不时在纸上勾勒几笔，她穿着白色的衬衫，一件蓝格子马夹，长发披在肩上，不施粉黛，却在今天和煦的阳光映照下，美若朝霞。
这在国外或者说在租界里本是很寻常的艺术写生，康雅思却看得眼皮子直跳，按道理二姐现在应该和范伟奇一起在北平，怎么也跑来了广州，这件事大姐知道吗？
康雅思心中直呼天神，怎么一个两个都从北平来了广州，还偏偏她都要下意识问一句大姐知道吗，最令人头痛的是，哪怕大姐不知道，为什么要让自己先知道呢，这些事要是多来几次，自己说不定命都短几年……
不管怎么说，看见了就不能装不认识，康雅思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去，从人群中穿过，来到康雅瞳身后，又怕惊扰到她，只好声音也放轻：“二姐，你怎么在这里？”
康雅瞳听到声音回头，看见是自己小妹，瞬间扬起了惊喜的笑容，她本想伸手去抱康雅思，但手中的油画笔瞬间被小妹的手按住，“二姐，放过我的裙子，也放过你的白衬衫！”
两个人收拾妥当后进了一家咖啡厅，康雅瞳很开心在广州见到了很久没见面的小妹，但康雅思却冷静得多，直截了当地问起她和范伟奇的事。
“我和他，离婚了。”
“什么？”康雅思的声音提高，但又马上反应过来这可不是淑女做派，连忙收起自己的惊讶，“这是怎么一回事？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他觉得，我很没用，不能给他带来什么，甚至还需要他一直付出。”康雅瞳讲述起来有些黯然，“而且后来他跟一个导演的女儿有了感情，我只好退出。”
康雅思用尽平生修养，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砸东西，虽然一直觉得范伟奇不是个好男人，但着实没想到对方能这么不要脸，更气人的是二姐居然就这样逆来顺受，白白便宜了那对奸夫淫妇，什么自愿退出，这不就是那个男人勾三搭四沾花惹草吗！
“怎么不回家，也不跟大姐和我说？”
“姆妈一定不会原谅我的，当初我不听她的话，现在哪有脸回去找她。”
“所以你就逃避来了广州？”康雅思感到十分无奈，“二姐，这个事情姆妈肯定会骂你，甚至说出来的话不会好听，但她绝对不会不管你，你主动坦白还能让她心疼，要是被她从外人口中得知，怕是会更生气。”
康雅瞳沉默了，低着头拿勺子搅动杯里的咖啡。
“你听我说，过两天你就跟我一起回上海，好好跟姆妈道歉哄一哄她，再说了还有阿爸在，又哪里舍得再怪你？”
“小妹啊，我的心很乱，也很累，我知道逃避不是办法，但我还是想在广州留一段时间，就当是，我给自己一段疗伤的时间吧。”
“二姐，我不得不提醒你，你这个事情瞒不了多久的，那个男人虽然没用，但靠脸吃饭也算个明星，姆妈迟早会在报刊杂志里发现的。”
康雅瞳眼睛有些红了，她这副模样，康雅思不好再说什么重话，又问她在广州怎么生活，却见她支支吾吾，联想到刚刚看到她在街头写生的情形，康雅思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二姐，阿爸送给我们三姐妹的钻石胸针，你还带在身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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