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哲男站在阳台，看着在校门口逗留的那一对母子。
年轻妇人穿着一条咖啡色连衣裙，杏色的毛呢大衣，披在肩上的长发被一顶贝雷帽覆盖住一部分，如果不是与那名男孩子站在一起，看不出已为人母。
也许二人之间的关系不是母子，姐弟也可能，贺哲男看不清她的面容，却直觉认为她是一名母亲，母子之间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而那名年轻妇人还提着一个保温壶。
她拧开了保温壶，他看见，那名男孩子像是很高兴，个头挨到妇人的肩，站直也许要到她的耳垂，保温壶里装着什么呢，贺哲男很好奇。
不管装着什么，母亲对儿子的爱是不用去猜的。
他看得入神，看见妇人摸了摸孩子的头，会不好意思的吧，贺哲男想，他以前小时候被母亲摸头，也会有一种自己长大了偏偏母亲还把自己当小孩子看的害羞。
她抱了抱她的孩子，不知道有没有哭。
军校是很苦的，贺哲男作为陆军大学的军械处主任，又是实打实的军校学生出身，他知道在军校训练是很苦的，那名男孩看上去也就十来岁，会想家的吧。
“哲男，在看什么？”
父亲的声音使贺哲男回过神，他回头朝父亲笑了笑，却没有回答。贺峰已经习惯这个儿子的疏离，将削好的雪梨递给他，自然也没有错过校门口的情景。
康雅思并未察觉到不远处的两道视线，她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儿子。成轩瘦了，她不是不心疼，但是看着儿子挺拔的身躯，自有一股磊落正直之气，她又觉得这些都值得，就像她当年狠心让自己在教会学校完成学业，如今这些都是在为儿子的未来铺路。
陆军大学虽然不是总统嫡系，但在南方的势力不小，在全国的名头响当当，从陆军大学出去的将领，在各派都能有所作为。要不是杨志球去年给贺家办成了件重要的生意，而贺峰又是陆军大学的名誉校长，这个就读名额未必能落在成轩头上。
只要成轩在军校里熬到十八岁，攒下来人脉与军功，跟在上海只当个会读书的娇少爷，是完全不能比较的。康雅思想到此，狠了狠心，抱着儿子的手也松开，擦掉眼泪后又盯着他把保温壶里的冰糖雪梨汤喝完。
成轩从小就有些先天不足，一到换季肺部便有些小毛病，康雅思不放心，来广州后特意起早，去一家老字号茶楼让人炖了一盅润肺的冰糖雪梨，又趁热送过来。
她本想像往常一样，叮嘱儿子好好上进，但看着他匆忙喝汤的模样，话到嘴边又成了心疼：“成轩，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妈担心，妈下次再来看你。”
“妈你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等我毕业，你还要好好享福哩！“
他向来懂事，知道母亲对自己的期望，从小就用功。康雅思更加心疼，又抱了抱他，这才目送他转身进了学校。她提着空了的保温壶，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空落落的。
康雅思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儿子的身影已经看不见，她有些怅然若失。楼上的目光并没有挪开，贺哲男看着那年轻妇人一动不动，心里也有些难过。
“妈妈当初也会这么舍不得我吗？”
他不由自主就把这个话说了出口，尽管声音很轻，但贺峰听得清清楚楚，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是，你妈妈她很爱你，也很疼你，如果知道你进了军校，也一定会舍不得。”
贺哲男还沉浸在儿时母亲的温柔里，其实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他觉得自己的妈妈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没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他也不允许任何人取代她。
不过贺峰再次开口：“哲男，你妈妈如果还在，也不会希望你搅和进这些派系斗争里面去的，我只有你这个儿子，天堃迟早是你的，你在国外读的本来就是商业，回来帮爸爸打理公司不好么，为什么非要在陆军大学揪着宋氏兄弟的势力不放呢？”
“爸爸！你跟我在一起怀念妈妈，我很开心，但妈妈并不是你用来劝说我的借口，而且，我是在替你夺回本来属于你的东西，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要我放手呢！”
“哲男，你听我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我们贺家如今在上海商业前景一片良好，各行各业的人都要给我们家几分薄面，又何必重新回到以前的风波中呢？”
“好？被宋世万占便宜是好？被宋世基抢走军校是好？爸爸，我不否认你现在的生活很安逸，但我不认可你的听天由命，身为男人不应该有志气吗，你怎么甘心？”
贺峰咳了几声，还想再劝，却被贺哲男打断：“够了，爸爸，我不想再听你说你的大道理，你来看我我很高兴，但你没有必要再劝我，军械处还有事，我先走了，你自便吧。”
又一次不欢而散，贺峰虽然习惯，但到底有些失落。
康雅思自然不知道这些事，她离开军校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闲逛，这次来广州她带的都是洋装，广州的繁华不输上海，甚至更新潮，更开放。她路过许多咖啡厅，如果是以往一定会有兴趣进去喝一杯咖啡再吃些甜点，不过这次却没有这个闲情逸致。
她有些心神不宁，连天渐渐阴了都没发觉，直到雨水落下来，凉意打湿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广州什么都好，就是岭南这个鬼天气，实在是令人吃不消。
康雅思本想去骑楼底下避雨，但已有许多人挤进去，还有不少摊贩的推车，她不想跟别人挤在一块，进退两难时头顶忽然多了一把伞。
她转身一看，原来是贺峰。
再次见到他，康雅思依旧掩不住惊讶，他与上次一样，穿着整洁的西装，虽然在雨中，却丝毫不见狼狈，撑着伞的手骨节分明，稳稳当当。
“杨太太，这么巧。”
“是，是啊，贺先生，这么巧。”
康雅思虽不好夸自己口才了得，但也能称得上口齿伶俐，但每次见到贺峰，她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尤其是两次自己都这么狼狈，实在是令人羞赧。
“如果杨太太不介意，我可以撑伞送你一程。”
她这才发现他似乎也是孤身一人，这次没有随行的车子，雨渐渐下大，此时如果拒绝，倒显得自己不识抬举。康雅思又想起那家茶楼在不远处，正是个避雨的好地方，于是朝贺峰点点头，“那就麻烦贺先生了。”
两人并肩在伞下行走，贺峰的步子放得很慢，似是在迁就她，康雅思又庆幸自己今日穿了双短靴，不然在雨中行走会更加狼狈。雨声噼里啪啦落在伞面上，两人一直没怎么说话，由于躲闪其他行人，康雅思偶尔会碰到他的肩，她只好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
到了茶楼，贺峰收起伞，康雅思这才发现他的另一边肩膀湿了一大片，显然刚才在雨中伞一直倾向她那边。这令她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人家本来一个人一把伞，不至于弄湿衣服，为了送她，倒给他惹来了不便。
贺峰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康雅思，她原先还没遇到他时，已被雨水淋湿了些许，但是康雅思此时哪里肯接，“贺先生，你的衣服湿了。”
他却不以为意，坚持把手帕递给她。
康雅思只好接过，又让茶楼伙计开了个雅间，先点了两份姜汤，话音刚落，她便看见贺峰微微皱眉，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是有些自作主张了，连忙道歉：“不好意思，贺先生，我失礼了，你看看想吃点什么呢，你帮了我两次，我不答谢实在是于心难安。”
他看出了她的拘谨，又挂上了熟悉的笑容，“杨太太不用客气，你的安排很好，我只是不太习惯姜汤的辣味，不过良药苦口，刚淋雨驱驱寒也是好的。”他又点头示意伙计，“就按刚才说的，两份姜汤。”
康雅思见他没有介意，又叫住了伙计：“我记得你们这里姜撞奶做得也好，既然贺先生怕辣味，那便尝一尝广州的姜撞奶吧，味道温和许多。”
贺峰对此没有异议，虽然他对甜食不太感兴趣，但既然来了广州，尝尝新鲜事物也未尝不可。正好雅间的窗户临街，雨声淅淅沥沥，两人不约而同望向窗外，却都没有主动交谈，广州的秋天虽不比上海，但一场秋雨难免有些寒意。
打破一室寂静的是贺峰的几声咳嗽，康雅思看见他本想去拿手帕掩住，但他的手帕又在自己手中，他最后只得侧过身，用衣袖遮了遮，咳嗽声也在刻意的压抑下变得低沉。
她下意识就想去关窗，担心是冷风吹的，但又想起咳嗽还是要通风才好，于是连忙出了雅间，让伙计打一盆干净的热水过来，还多点了一盅冰糖雪梨汤。
热水很快就送来，康雅思把擦过雨水的手帕放进去洗了洗，冒着烟的热水让她的手有些发红，拧干后她把手帕叠规整，这才递给贺峰。他接过后在鼻尖压了压，道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冰糖雪梨便已经送到了。
“贺先生，入秋了容易咳嗽，这家老字号冰糖雪梨汤做得最好，止咳润肺，你尝一尝罢。”她又细心地揭开盖子，轻轻推到他面前。
他往常不太爱吃甜汤，这次却没有推拒，一入口倒没想象中的甜腻，虽然温热却很清爽，喉咙中原先的干涩得到缓解，不知不觉竟喝下去大半。
康雅思安静地坐在旁边，正好她的座位正对着门，她偶然一抬头，看见对面雅座也没有关门，里面靠窗坐着的一个身影看起来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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