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为志球疼你。”
康雅思独自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脑海里回响着姆妈刚才说的这句话。
她让司机送姆妈回到康家后，往常走惯的那条路忽然堵车，司机只好又绕到郊外去，正好经过康雅思从前上的教会学校，两旁栽着高大的梧桐，她心血来潮便让司机停车。
“阿忠，你先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
阿忠有些为难，“太太，这里离家里还有一段距离，要是走回去可使不得啊。”
“我到时候叫一辆黄包车就行，你先回去接先生吧。”
阿忠拗不过她，开车走了。
教会学校规矩多，修女们管得严，康雅思从前上学时就觉得枯燥无味，如今走在学校外，更觉得里头一潭死水，肃穆端庄的黑袍，苍白的领口，衣服都是统一的单调。
白筱柔当初要送她们三姐妹读教会学校，一方面是这里的西方礼仪教得最正规，另一方面则是不少达官贵人的女儿都在里面，也算是多认识些人。
不过康雅言这个性子自然是反抗，她偏偏要读男女混合的中式学堂，至于康雅瞳，虽然不敢违抗姆妈的决定，但一腔烂漫哪里忍得了这种枯寂的生活，朝着阿爸多哭几次便顺利去了国外读艺术，只有康雅思咬着牙先读了两年教会学校，再出国留洋。
她从包包里拿出一面黑纱，别在自己头发上，挡住大半张脸，虽然跟身上古典的旗袍不大相衬，偏偏在康雅思身上显出一种别样的气质——从前她逼自己熬过那两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磨出这种气质。
白筱柔以前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富家千金，虽然家道中落但谈吐礼仪这些丢不了，三个女儿被她按照大家闺秀的模样去教养，二女儿长相古典，最像东方美人，但是康雅思不一样，她的美如果只看典雅，少不得要在二姐面前黯然失色。
于是康雅思咬着牙在庄严阴郁的教会学校呆足两年，把自己磨得深邃，眼角眉梢带着点淡淡的慵懒。她本是明媚的长相，像一团热烈的火，一笑起来虽然妩媚娇艳，但在康雅瞳浑然天成的清水出芙蓉旁边，便有些不够看，但是于火上添一层若隐若现的黑纱，她的媚意一下子便被收拢起来，中和成欲说还休的深邃。
再出国时康雅思的美与二姐便是平分秋色，杨志球当年在国外先邂逅康雅瞳，夸她惊为天人，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康雅瞳对油画的喜爱都比对他的好感要多，烦不胜烦便让小妹去帮自己应付，没料到促成一桩婚事。
康雅思现在都还记得杨志球那时候说，“你二姐的美令人感到舒服，又忍不住呵护，男人对她这份不自知的柔弱总是多几分心软的，但是雅思你不一样，你仿佛有魔力，上帝想惩罚一个人，就派一个精灵下凡，引人犯罪，你就是那个精灵。”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讽刺，男人说出口的漂亮话是不要钱的，不过是见异思迁，但杨志球的身世确实让她满意。康雅思这辈子都学不来二姐的视钱财如粪土，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倒觉得是至理名言，回国后便迅速谈婚论嫁了。
这么多年前的事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又想起来，也许是旧地重游触景生情，也许是今天在宋家应付陪笑有些累了，康雅思渐渐察觉到脚上的疼，原来已经绕着学校走了半圈，见四周无人，她便脱下高跟鞋提在手上，幸好黑纱挡着脸，也不会被认出来。
她在一棵梧桐树前站定，看着枝桠间攀附着一朵不知名的花，似乎是从墙内篱笆上长出来的，康雅思心生好奇，想摘下来仔细看看，但伸出手还是差一截距离。虽说四周无人，但她实在做不出来跳起来去够，于是扶着树干又把高跟鞋穿上，踮起脚又试了一次。
还是够不着，她有些恼了。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康雅思对这些没什么意义的事很执着，像是小孩子固执地要吃容易坏牙的糖果，颇有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意气在。于是又再接再厉脱下鞋子，这次干脆连淑女的仪态都抛开，拢着腿跳起来去够。
终于她摘下来了，花却被揉得不成样子。
康雅思的心也被揉皱，是不是费尽心思得来的，未必又是自己最后想要的？
“请问需要帮忙吗？”
正当她沮丧地看着掌中残破的花朵，身后忽然传来一句温和的男声。康雅思猛一回头，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熨帖的西服，待看清楚对方的脸后她不免有些慌乱，竟是天堃公司的董事长贺峰，杨志球投靠的上海商界三巨头之一。
因为柏司跟天堃的关系，康雅思以往陪杨志球出席酒会，偶尔也会见到贺峰，不过大多数都是匆匆一面，只足够令她记住对方的脸，如今私下里碰到，难免有些无措。
贺峰仍旧笑着望向她，很有耐心地等待她的回答，康雅思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有些失礼，连忙扯起笑容道谢并婉拒，一低头看见此时自己一手提着高跟鞋，另一只手沾上花的汁液，尽管脸上有黑纱遮挡，但也着实尴尬不已。
今天出门难道忘记看黄历了？
贺峰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她，再次温言出声：“杨太太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康雅思吃惊于他居然认得自己，只好硬着头皮回应：“多谢贺先生关心，我，我只是来这边走走。”又怕这个理由牵强，多解释了一句“我以前在这里读书的。”
他似乎察觉到她的拘谨，很有分寸地不再追问下去，“如果杨太太不介意，我让司机送你回去吧，这边僻静，很少会有车子路过的。”仿佛看出了她的纠结，贺峰又劝道：“这边风景虽好，杨太太一个人来还是要小心点好。”
这下康雅思说不出拒绝的话了，旁人这么为你着想，再拂对方的好意怎么也说不过去，只好点点头道谢，又想起自己此时光着脚，脸上一红，贺峰却好像洞悉她的尴尬，很绅士地转过身，背着手站在离她不远处。
康雅思迅速把鞋子穿上，又迅速用手帕擦干净手，低头理了理衣裳褶皱，这才迈开步子走向贺峰，几乎是她高跟鞋声响起的同时，他就施施然转过身，依旧是带着浅浅的笑容。
“有劳贺先生了。”
“我想这是每一位绅士都会做的举手之劳。”
康雅思以前就听过贺峰的事，毕竟在上海几乎没人不晓得他，虽然在商界的地位居宋世万之下，但是势力不容小觑。贺峰早年间一手创办陆军大学，可惜因为一些政治斗争被逼下课，沦落到只剩下个挂名荣誉校长的称谓，后来转战商海，从前的浮沉都抛却，一心一意当个生意人，经营多年，在上海商界举足轻重。
但他最为人称道的还是谦和儒雅的作风，在这一点上几乎不像个商人，就连康雅言就读的中式学堂的迂腐老八股们，都赞他一句有君子之风，惋惜他生在乱世，也只肯接受天堃公司的慈善捐赠。可见其人的特别，在商界之中有如清流。
大姐曾经说过，贺峰其人，生在前朝，宰相都当得，在如今的世道再不济也能出入总统府，偏偏政军商关系交织复杂，最后他反而甘心只当一名一身铜臭的生意人。
康雅思坐在车上，另一边靠窗的位置坐着贺峰，她想起大姐对他的评价，又想起自己刚才的失礼，只好佯装看风景，头朝窗边挨着。
“这条道上的风景确实好，我偶尔也会来走走。”
康雅思不免好奇，“我以为贺先生平时会很忙，没想到也会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偷的浮生半日闲嘛，有时候也需要放松一下。”
他的声音很好听，康雅思有些走神，按道理贺峰跟自己阿爸的年纪差不多，据说他唯一的儿子的岁数比自己还大。只是他浑身的气质却不像阿爸那样慈和，尽管他也是温柔笑着的，却不像一名长辈，并且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不会觉得他已年逾花甲，看起来无论是精神还是相貌，顶多四十五上下。
她大着胆子看了贺峰一眼，幸好对方没留意到，他戴着金丝框的眼镜，有些书卷气，鬓边有些斑白，却没有暮气沉沉。康雅思不禁在想，以贺峰的地位，狂蜂浪蝶应该不少，不过这么久却没怎么听说，只知道他自原配死后一直没有续弦。
一路想着这些年听来的关于贺峰的消息，不知不觉到了杨公馆，康雅思仍在走神，贺峰笑着提醒道：“杨太太，到家了。”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就攥紧了手，这才想起自己手上还拿着他递过来的手帕，“今天多谢贺先生了，手帕我洗干净后再托人送去府上吧。”
“一方手帕而已，杨太太不必挂心。”
康雅思下车时想着要不要邀他进去喝杯茶，但是今日的尴尬事让她实在无力再应付这些人情往来，连应有的客套都不想再说，只跟他礼貌道别。
贺峰略一颔首，笑容不变。
车子驶走，上海的黄昏总是喧闹的，康雅思低头看着那方手帕，上面还沾着那朵破碎的花，更加看不出来是什么品种了，她转身走进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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