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康雅思就被陈妈叫醒，说是康家来电话，无非是白筱柔再三嘱咐不要忘了今天下午宋太太的牌局，她对自己姆妈的瞎操心感到无奈，但还是乖乖应下。
康雅思被吵醒后没了睡意，穿着睡衣窝在卧室的沙发上翻着杂志，她这少奶奶的生活一向悠闲，除了儿子小的时候忙过一阵，现在更多是一些太太间的应酬打发时间。捱到中午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便走到衣柜前挑今天要穿的衣裳。
宋太太是个最端庄大方不过的名媛，康雅思又想起宋家的做派，只能在旗袍那一堆里挑选，颜色不好喧宾夺主，太沉的颜色又怕与宋太太撞衫。最后她挑了身鹅黄色交领旗袍，外套一件素白色小坎肩，化了个淡淡的妆容，打量许久挑不出错，这才满意地准备出门。
到了康家接上白筱柔，母女二人又在车上聊了会儿天，约莫半个小时后到达了宋公馆。这里是上海最好的地段，康雅思作为杨太太来得少，但知道自己姆妈是常客，不由得佩服她，宋太太向来自矜，虽然待人和善却并非容易巴结。
一下车，便有佣人迎上来，康雅思扬起笑容走进宋公馆，看见两位宋太太正坐在花园的小桌前喝茶，四人互相打过招呼。郭婉仪今日穿了身墨绿色旗袍，手上戴着一个翡翠玉镯，很是雍容华贵，康雅思笑着奉承了几句她的着装。
郭婉仪一笑，看向白筱柔，“那也是康先生的手艺好呀。”
白筱柔也回之一笑，颇有些无奈地看向自己的小女儿，“我这个女儿呀，真是出嫁了以后就没良心，自己阿爸的手艺都认不出来。”
程淑贞在旁打趣道：“说不定杨太太是有心夸康先生的手艺哩，康太太你不识女儿的一片好心肠，还错怪她，我都要替杨太太喊冤呢。”
三人熟络地开着玩笑，郭婉仪又夸了几句康青杨，“全上海谁不知道绰美旗袍店的招牌？康太太也是好福气，康先生这祖传的旗袍手艺，听说祖上还给老太后裁过衣哩。”
“哪比得上宋太太的福气，这件旗袍我记得当初还是宋先生特意陪你来定做的。青杨有今日不过是祖上的余荫，小本生意混口饭吃，多得宋太太你们赏脸，愿意来小店惠顾。”白筱柔最懂得人情往来，又了解郭婉仪的脾性，这样的话自然驾轻就熟。
“大嫂和康太太就不要再说这些客套话啦，我看杨太太听我们这些老人讲古，说不定都要听得困了，还是快快入座，可别冷落了牌桌。”
她又喊佣人上茶，康雅思知道面前三人都是长辈，自己并不适合胡乱插话，于是颇有些出嫁女的娇羞，依偎在白筱柔身边，程淑贞见了不免笑道：“我就说康太太这女儿贴心，又乖巧又知礼，大嫂邀她陪我们可是错不了的。”
四人皆落座后，利索摸起牌来。
“康太太店里最近有什么新款式么？天凉了，我和淑贞改天去做几身秋装。”
“刚从苏州那边来了批好料子，专门给两位宋太太留着呢，就看贵客何时有空过来挑一挑哩。”
“康太太真是客气，年年新款好布料都特意来通知我们，康先生这手艺也是没得说，穿惯了你们家的衣裳，有时候世万从外头给我带礼物，那手工还真比不上康先生做的。”
“可宋先生这片心意，哪是我们家的手艺比得了唷！”
四人正说着笑，一阵高跟鞋声响起，原是宋世万三姨太文慧回来了，她今天穿着一身时髦的洋装，路过客厅时脚步一顿，拐了个弯走到牌桌前。
“大姐，弟妹，今日手气还好嘛？”
郭婉仪的笑容淡下来，程淑贞冷哼一声，不回她的话，反而跟康雅思聊起来：“杨太太，侬今日这身旗袍真漂亮，也是康先生的手艺嘛？”
康雅思心想今日可真是无妄之灾，这三姨太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这几年又深得宋世万宠爱，性子又骄纵，单看她敢托大喊程淑贞一声“弟妹”就令人无奈了，先别说正侧的身份问题，就是岁数上她跟自己差不多年纪，怎好轻飘飘喊出口。
但是当着郭婉仪的面，康雅思哪怕想两全也是不可行的，不然到最后里外不是人，于是只好笑着回程淑贞的话：“宋太太好眼力，您这一夸，我呀就先替我阿爸应下了。”
她用了敬称，程淑贞心里舒服不少，笑容就更大了，“大嫂先前跟我说，时下有些年轻女孩子学了点西方新文明就抖起来了，画虎不成反类犬，原先的礼义廉耻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实在是有碍观瞻，我呀便劝她说，也有年轻人是淑女做派的嘛。”
程淑贞指着康雅思看向郭婉仪，“大嫂你看，杨太太虽然年轻，不就知礼守礼吗，不像有些人，三分颜色开染坊，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出来显摆了。”
文慧被晾在一边，脸色本就难看，如今被程淑贞指桑骂槐一番，正想发作，大厅里忽然又传来一阵笑声，原是郭婉仪的女儿宋子凌，她头发烫成小卷梳起来一部分，穿着马皮短靴，身上穿着跟文慧一样的裙子。
“婶娘，你呀可别一棍子打死一船人，我虽然也接受新文明，可没有某些人这么不知羞耻，你要骂她尽可指名道姓骂，何必委屈自己呢，你可是叔叔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回来的。”她示威般看了文慧一眼，“文小姐，你说是吧？”
宋子凌又绕着文慧看了一圈，“哟，这身衣服是去臻万旗下的商场买的？爹不是说那里的女装只要我看中了，整个上海其他人便不许穿么？你又从哪个野路子里买的衣服，还穿到家里来丢人现眼，我都替你害臊！”
文慧的脸色铁青，气得转身回房。郭婉仪的笑容深了些，“子凌，怎么没大没小的，被你爹听到了少不得要教训你，还不过来跟客人打招呼，老纠缠些无谓人做什么？”
宋子凌淡淡睨了白筱柔和康雅思一眼，“妈，你和婶娘想打牌，让我和大嫂回来陪你就是了，何必自降身价跟些阿猫阿狗应酬，我们宋公馆现在谁都能进了吗？”
“子凌！怎么说话呢！康太太和杨太太都是体面人，你这坏脾气收一收！”
程淑贞在一旁帮腔道：“是呀子凌，杨太太出嫁前也留过洋，你们说不定还有些共同话题呢。”
宋子凌却不买账，“婶娘你又开玩笑了，我去的可是爹亲自安排的最好的国外学校，那可不是一般人能上的，再说了，我也没兴趣跟这位杨太太交朋友。”又搂住郭婉仪肩膀说了句“你和婶娘玩得开心点”便上了楼。
郭婉仪只好笑着拍了拍白筱柔的手，“康太太，侬勿要介意，小孩子不懂事，我这女儿是老来女，被她爹宠得无法无天，讲话不知轻重冒犯了你和杨太太，就当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侬勿要跟她一般见识。”
白筱柔虽然心里不舒服，但面上丝毫不露，“宋太太多礼了，小孩子开个玩笑，算不得什么，令嫒直爽，总比有些女孩子扭扭捏捏来得大方。”
话题被岔开，四人又接着打牌，一直到下午四点，除了那段小插曲，宾主尽欢。
康雅思在回去的路上忍不住问白筱柔：“今日宋家大小姐虽然下了三姨太面子，但这三姨太看起来比二姨太要有本事，我记得当年二姨太进门可是在宋太太跟前立了很久规矩，直到她怀孕生下二公子，才慢慢在宋家有了地位。怎么三姨太无儿无女，宋太太似乎还要给她几分面子呢，姆妈，我都有些糊涂了。”
“三姨太娘家在北平有些势力，据说当年军校兵变还帮了宋先生一个大忙，有娘家撑腰自然硬气些，不过再怎么样也是给人做偏房，在正室面前抬不起头。”
“你还别说，宋家大小姐这脾气真是，也就有个好家世，不然谁要忍着她？我就没见过哪家小姐有她这么跋扈，眼高于顶成这样，前朝公主都比不上她。”
白筱柔不禁冷笑，“按辈分她可不是什么宋家大小姐，二姨太在她前头也生了个女儿，本来宋太太生的大公子不长进，宋先生便偏宠二公子，后来二姨太又生了个女儿，这才是宋家大小姐。可惜宋子凌出生的时机好，命格又旺宋先生，正好二姨太所出的一双儿女都不在上海，宋家大小姐从此便喊的是宋子凌了。”
她又叹了叹气，“宋太太这么厉害的一个人物，可惜儿子不争气，要不是这个女儿生的好，怕是就要被二姨太西风压倒东风了。”白筱柔又看向自家小女儿，“所以我当初就劝你，多生几个，成轩虽然也好，但你多生几个来继承家业不好么？”
“姆妈，生孩子疼死了，生完以后身材又走样，我生成轩一个都已经是活受罪，更何况杨家的家业留给成轩一个就够了，志球都没说我什么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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