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火星上的维修工

黄巨星“烈日”已照耀45亿年。

　　火星作为离烈日最近的行星，它被潮汐锁定，如今被开发成一颗“大电池”。面对阳光的一面布满黑色光伏板发电，背面是一个个巨大高耸的交流电互感线圈，中间留空地作为维修工人基地。

　　太空中有数十颗中继卫星微微闪亮，受到电磁感应，与人类行星“地球”联系。

　　清洁能源从烈日源源不断传输到蓝色的地球，尽管损耗比高达40%，但人们从此慢慢淘汰了火电。

　　作为火星上的维修工，身穿太空服的张伟要让光伏板高效工作，比如吹歪的挪正，吹坏的换掉。

　　“还高科技，再高科技，也是我一个个拧螺丝。”

　　一年前，张伟第一次登上锈红色的火星，周围安静地耳鸣不已。烈日像黄色巨兽一样压迫头顶，感觉随时可能一脸贴过来，把自己像小苍蝇一样怼扁。面罩能让他安然无恙地观察周围，可他总觉得它在不停下落。

　　无边无际的光伏板和烈日之间，露出一线深邃的宇宙。

　　此行它似乎友善些，密密麻麻、深红明黄的花纹，像一个个眼睛盯着自己。

　　张伟看见两块光伏板子互相卡住了，在整齐的列阵里，格外显眼。

　　正常情况，张伟应该拆下换掉，新的光伏板就在背上。

　　高能电离粒子风吹过，他看到远处还有两个光伏发电装置，光秃秃就剩底座杆子。

　　“那两个肯定得换新，这个，多跑一趟，麻烦。”

　　他走过去，想扯开，反正就卡住一点点，使……出吃奶的劲儿就行。

　　手拿脚踹，还挺结实。

　　于是背靠隔壁底座，脚蹬卡处，腰背腿发力，起！

　　板子突然松开，腿脚收不住踹了出去，整个人也被带走。行星上重力不大，这力道让他直直向前冲撞。

　　这时候，需要按一下“自动导航系统”开关。

　　速度太快了，似乎转身避开更好些。

　　收腹、收腿、转身，动作一气呵成。

　　撕拉一声，左胳膊太空服被光伏板撕破，一个直角小口子。辐射不能晒到胳膊，更别说尘土钻进来。

　　张伟落定，立刻开动“自动导航系统”，一根绳子迅速绷紧往回拉。

　　“自动导航”很自动，不论跑多远，肯定拉回起点。

　　但是张伟不知道自己摔到哪里，这么拉，经过无数板子助力，终于在一块板子反作用下飞起来、掉下来，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泵机旁，背靠厚厚的防辐射罩子，面前一片漆黑。左胳膊不能动，可能扭伤了。

　　伤口有点痒。

　　他一个激灵马上打开灯光，只见一团黑色的雾或者尘埃在面前，漂浮不定。

　　他甩甩手，想赶走它。它离远点，又飞回来。

　　这团东西围着太空服的破洞，试探性触碰，又缩回来。

　　张伟一惊，它不会想钻进来吧。

　　慢慢站起来。

　　“乖，好家伙，我这里没有吃的，你转身，身后有阳光，太阳当空照……”

　　张伟在心里碎碎念。

　　偷偷地把左手藏在身后。那团黑雾也跟着，贴在光线的边缘，似乎不敢进入阴影。

　　头灯炸了，一时闪亮，又暗下去。

　　这是意外。

　　忽然，它们如被吸尘器吸进来一般，使劲迅速往太空服破洞里钻，张伟感觉到“尘埃”正透过皮肤渗透进身体。

　　张伟觉得疼痛，麻木，恶心，手脚不受控制，意识开始模糊。

　　疼痛消失。

　　他缓缓站起身，走过泵机，慢慢扭头看一眼黝黑的返程火箭“饼”号，进了休息室兼工作房兼盥洗室兼仓库什么都放在里面的屋子，发信息：“受伤请求返航。”

　　乳白色的“饼”号小型飞船弹起来，点火发射升空，飞出阴影。

　　透过观察窗，阳光重新沐浴张伟脸庞。

　　只见太空服里一个漆黑的“人”一动不动，眼睛位置剩下两个洞。

　　“火星光能”的克隆人员工张伟，设计寿命40年，享年39岁。

　　太空服能保证不在火星上晒成灰。

　　正常情况，他将收到一大笔“遣散费”。可以选择从此退休，也可以继续工作。

　　每半年打一针超强化免疫治疗，然后在水清沙白的海滩、深涧幽鸣的湖边、灯红酒绿的夜场、一掷千金的奢侈品商店，享受生活直到把存款用完。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况且，相比40岁寿终正寝，这趟维修之旅普遍还能延长寿命一年多，报名者趋之若鹜。

　　媒体在“黑雾”扩散前毫无波澜，只当是来不及享受的命运。

　　这么多年回不来的，也不止他一个。

　　只有“火星光能”特情处理部急忙赶往草原上着陆点，看到飞船里的情况，没敢打开舱门，直接拍照，向上级作汇报。

　　专家要第二天才到。飞船周围围了一圈白布。草原夜风吹草浪，安静又微微嘈杂。特情处理部三组留守。

　　第二天天不亮，飞船周围已经有很多人。

　　“报告！我是特情处理部三组组长吴魏！昨夜视频监控为证，没有任何人、动物或者什么东西接近过飞船！”

　　吴魏不高，身穿黑色作训服、高筒大头皮靴，头戴贝雷帽，鼓鼓的腱子肉弥补了视觉劣势，给人增加些信任感。

　　“但黑色物质怎么就慢慢消失了呢？”杨沐然疑惑地问。

　　杨沐然，航太局二处三专员，热爱工作和瑜伽，单身，家里给她安排了无数不需要风吹日晒雨淋的工作和相亲，不去。

　　她蹙着眉，简单绑起的头发夹着胡萝卜发卡，一身蓝黑色风衣搭配同色呢子裤，也穿着同款式样的皮靴，在一堆大老爷们映衬下，一小截脖颈越发显得洁白。

　　昨晚看到照片，她觉得这团物质像是被人控制的铁粉。尽管不知道怎么做到，所有仪器确实显示无异常。

　　宇宙中的事情总有很多难以解释。

　　看着仿佛睡着一样的张伟，她打开耳麦记录：“黑色物质于现场已无法观测到。”

　　天逐渐亮。

　　“要相信光！我是光能使者扎德曼！”吴魏赶紧按掉手机铃声，不少人露出微笑。多少父母被小孩央求着买《光能使者扎德曼》卡片。

　　杨沐一惊。光？

　　“把观察窗遮上！赶紧遮上！”她一边叫人，一边慌忙抓起白布往飞船上爬。吴魏也抓起白布一角，箭步踏着飞船外壳往上奔，最后蹦起，两只手压着白布挂在观察窗上沿。杨沐然也紧赶慢赶用白布盖住了观察窗，趴在飞船上，心脏开始突突地跳起来。

　　周围的人一脸懵地看着他俩新奇的姿势。吴魏也看着她，心想，淑女有时也挺突然。

　　她有点脸红，赶紧下令：“来人盖住观察窗！去找块黑布过来！不要漏光！”

　　旁边的人动起来。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事后分析如果，可能有无数假设。

　　假如那一天晚上围着飞船的是黑布。

　　在飞船里面，尸体表面黑色尘埃向雾一样泛起，向观察窗飘去。

　　于是，吴魏和杨沐然惊恐地看着，白布慢慢变黑，黑色物质渗透出来，越来越多。

　　“跑！”吴魏大喊一声。

　　眼看美女还有点懵，他双手一使劲，把自己拉起来，也不管白布了，放手弓身侧方蹬腿，去推杨沐然。被这大力推了一下，杨沐然回过神来。

　　“走！”吴魏痛苦地喊道，黑色物质缠住了他的脚。杨沐然颤抖着松手滑下来。

　　“快！”

　　她滑到地面，摔在地上。赶紧爬起来，不过太慢了，连自己都觉得慢，腿脚没劲。

　　她回头看了一眼，吴魏已经全身变黑。那些黑色的物质像泉水一样喷射出来，越来越大，越来越高，把自己也包裹在里面。

　　那天白天，现场罹难46人，黑色物质弥漫直径三公里，动物、植物和人无一幸免。

　　“好圆啊，整体呈扁球型。”最后时刻，杨沐然打开耳麦，急促地说，“遇到人会聚集，覆盖在人身上，渗透进去。致命。哎不对。”

　　很多年没人知道那个“不对”是什么不对。

　　她看到浑身漆黑的吴魏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