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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柯破

沉香如屑之莲心引

  

  素银色的丝制绢枕已被濡湿浸透一片。

  

  锦帐之下,鬓发凌乱的青年正紧闭双眸,痛苦地在塌上挣扎辗转。他额际冷汗淋漓而下,眉头深锁,犹未睁开的眼帘频繁上下蠕动,眼睫缝隙之间,正汩汩汇聚出一道清溪,显然此刻正深深陷落在某个惊恐无比的梦境里。两排羽睫,正因浸满了泪而重重粘在下眼睑,仿佛一对被灌了铅虚弱无力的潮湿鱼鳍。

  

  应渊满头满脸的水痕纵横阑干,龟裂的唇不断开合呐呐,似是反复哑声念叨着什么。胸膛久久剧烈起伏之下,终爆发出一声干涩但依稀可辨的“不要”来。 随着这声嘶力竭的短促低吼火辣地滚出喉头,应渊忽然怒目圆睁,卒然惊恐万状地睁开了眼。

  

  头顶是熟悉的月白色罗帷,身下是躺惯了的织锦被褥。应渊木然的眼珠下意识在眼眶里颤了颤,余光扫到塌侧再熟悉不过的地涯木屋的书桌与案几,意识方才后知后觉地醒转。心随意转间,一阵短暂但巨大的迷惘和晕眩将他高高抛到了高空,仿佛此刻身下不是床榻,却是一叶在狂风骤雨、前世今生、真幻虚实中踽踽独行的单薄小船,正在海浪中颠沛流离,不知今夕何年,亦不知要去向何方。

  

  梦醒不知身何处,醉意三分茕茕路。

  

  他静静躺在榻上,好像无声无息地顺从了,顺从了这从来都将他视作玩物的命运的波涛巨浪。蓦地,他的手指轻轻抽动了下。应渊忽然使尽全身力气,猛地自榻上翻身挣扎试图坐起,可周身酸软骨酥肉麻,像被抽了筋似地虚弱无力,顷刻间,他便如同一条自砧板上奋力一搏的失水的鱼,重重地跌落在地。

  

  床榻下,几个空酒瓶骨碌碌地应声滚进视野里。应渊颓然盯着眼前的莹润瓷瓶,下意识目光顺之逡巡而去,却见一双湘妃色的锦面绣花鞋出现在眼前,鞋面上精心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四叶菡萏。

  

  “……颜淡?”

  

  像坠入深海的溺水者寻到了远方摇曳着越来越近的点点渔火,应渊枯槁死灰的眼底忽又闪出一簇跳跃的光。他用力仰头看向他心心念念的那张面孔,唇角不自觉牵起,感受到一阵轻微的、因嘴角皲裂而被撕裂扯动的痛。

  

  头顶的女子着一身荼白色女倌纱衣,发束高髻,佩戴着一阁掌事的繁复头饰,手中执一柄赤金色帝钟法器。她面目与颜淡有三分相肖,气质却迥然不同,正神色凄凉地静静望他。这人并不是颜淡,而是新任妙法阁掌事芷昔。

  

  芷昔见应渊匍匐于地,眼中腾起忧虑与不忍,忙俯下身试图将他挽起。只见她探掌施法,将手中高约七寸的赤金法钟缩作一小巧金铃,匆忙悬于腰间,便忧心忡忡地扶住应渊臂膀。

  

  “……小心!帝君,你终于是醒了。”

  

  应渊似对“醒”字深恶痛绝,听到这个音节,瞳仁微微地一跳。原本枯木逢春尚不及收起微笑的脸,立时蹙起眉闪过一丝忿恨不耐。只眨眼的片刻,眼帘低垂下,他眸光又被一片混沌与迷茫覆盖,好像什么念头在头脑中反复撕扯后据了上风,他拂开芷昔的手,反而硬撑着站了起来,向着门的方向奋力踉跄了两步,口中低喃:

  

  “……颜淡,我得去救她……”

  

  芷昔眼眶渐渐红了。她见应渊未行数步便又要跌落在地,一个眼疾手快便上前捞住了他,扯紧他衣袖,语气不忍地劝道:“……帝君体弱,莫要动气为好,还是先行调息休憩吧。”

  

  应渊行动受阻,又浑浑噩噩支配不得酸软躯体,只好一双眼直勾勾地对向芷昔,哀求诘问:“……颜淡……颜淡呢?”见芷昔只是红着眼沉默不语,他移开目光,满目慌乱四处瞧着虚空之处,沙哑低沉的嗓开始喋喋不休。

  

  “……她出事了!……方才她自我们一起乘坐的鲲上坠下,此刻不知落在何方?”

  “莫非又是那忘川?……我得去寻她,不能让她再平白受一次渡川之苦……”说罢,便神色焦灼地挣脱芷昔牵制,硬撑着往前跌跌撞撞迈出大步。

  

  芷昔目光闪过一分迷惑,显然不知应渊具体梦到了些什么,但心下却也猜得七七八八。只是应渊此刻神色不仅焦躁张皇,状态也大大不妙,十分狂躁不安。芷昔瞧着他满头满脸的汗粘着盘旋的鬓发凌乱堆在额际,加之此刻他眼神极为顽固执拗,忽觉不知该如何妥善开口。她反复思量说辞,终是咬唇下定决心,声音轻柔地劝解道:

  

  “……帝君节哀……当接受现实,切莫过度思虑,先顾好仙体。……梦既醒了,切不可再自毁自弃,亦不可再饮酒沉溺了。”

  

  应渊匆忙蹒跚的步履骤停,身躯似被隔空点了穴,不稳地晃了一晃,硬生生停在不远处。他立住久久未动,脖颈僵硬地徐徐转了过来,一双茶色瞳仁看似盯向芷昔,却又像一把闪着冷光尚未出鞘的匕刃,眼神透过她不知盯着何处,只酝酿滚动着暗潮汹涌。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芷昔登时感觉周身寒气四溢,汗毛直竖,不自觉暗暗握紧了手指。可眼见应渊仍执迷不悟不肯清醒,她终归心一横,殷切劝道:

  

  “……帝君,芷昔不知您到底梦见了什么,可再真实的梦境,亦有醒转的一天。一枕黄粱,不可长久痴迷沉沦啊。”芷昔见应渊纹丝不动呆若泥雕,又咬咬牙,心想不如当机立断,便大胆上前敲打:

  

 “……颜淡既已……长眠,帝君更当面对现实,才能尽快寻到法子复生她。这些日子,帝君本就劳累过度昼夜颠倒,大损元气。之前为复活颜淡,帝君使用褚墨已失一魂一魄,心绪实不宜再过于波动,否则极易损伤仙识仙根……”

  

  芷昔絮絮叨叨的恳切劝慰此刻在耳边渐渐模糊成一团聒噪的杂音,如令人不耐至极的蚊蝇嘶鸣,实在吵闹、令人烦躁,却挥之不去,反而执拗地往耳膜深处钻。应渊不胜其烦,某些刺耳字眼却如同一刀又一刀不肯停歇的钝刃,反复锯割着他的心。他静静立在原地,任凭这些尖利字眼化作杀人不见血的兵刃,将他脆弱的心绪防御逐渐击碎,直到他听见自己最后一块自保的心防耐性清晰地碎了一地,方才像一块凝滞的顽石般动了起来。应渊呆讷的眼珠突兀地转了转,眼中腾起一片不可置信的迷茫与阴霾。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他古怪地轻微扭了扭脖颈,唇角泛出一抹讥讽薄笑:“……我方才还去看了她排演的《创世英雄传》。……我们一同在鲲上赏烟花观星,她很欢喜,是我仙力不稳没驾驭好鲲,是我的错。……但是,此事尚有回寰余地……对,自那里跌落,大约是再入忘川,不至魂飞魄散。……不对,”应渊转了转头,眼珠也僵直地随之动了动,径自呓语:

  

  “……那了无桥顷刻间变幻出来,只怕不过是奸人化的障眼法。……自九重天跌落,应是跌进凡间……颜淡乃天生仙灵,最最不济仙根损毁,又堕花妖。……只要我下界细细去寻……寻就是了,天下之大,总能寻到。”

  

  应渊唇角一抹自欺的虚弱笑意深深刺痛了芷昔的眼。昔日神采飞扬、清明睿智的应渊帝君,自颜淡仙去后便失魂落魄意志消沉,这也罢了,此刻经大梦一场,俨然神志已近被彻底摧毁,分明虚实不分、犹堕梦中,见他如此浑浑噩噩神智不清,芷昔不由气急,又悲又愤,霍然两行热泪不听使唤擅自滚落,于是红着眼高声呛道:

  

  “帝君!梦已经醒了!……你方才所说的这一切,不过都是一场幻梦,醒醒吧!”

  

  芷昔裙角掀飞,因急切上前腰间小巧金铃被轻轻牵动,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叮铃。应渊唇边的笑随即一触即碎消失殆尽,视线定定地锁回芷昔面上,像被把钝器重重击得痴傻了般,瞳孔渐渐放大,眼眨也不眨了。

  

  芷昔见油盐不进的应渊心绪虽似有一丝松动,却僵着像个死人不肯从自欺欺人的茧壳里踏出一步,觉得可怜可悲,一时百感交集悲愤填膺,再也顾及不上什么位分礼序、娴淑仙风,只一心想着让他认清现实:

  

  “帝君!你已经在地涯昏睡了足足七天七夜,也该醒了!……是我,刚刚以法器唤醒的你!”

  “……我原本在藏书阁候你,可等了数日你也不曾出现,三日前,我便擅自破了地涯结界进来寻你,见你沉睡于此,满室酒气,遍地狼藉……”

  “……你入梦太沉,执念太重,又贪杯过甚,根本无法被唤醒,也没有丝毫清醒意愿。见你沉缅太深愈发虚弱,无奈之下,我只能借来妙法阁法宝紫金三清铃,借法器之力,将你自沉梦中强行唤醒!”

  

  应渊此时方才注意到芷昔腰际悬挂的精致金铃。

  

  此物望之熟悉,似乎曾是帝尊使用过的法器。他瞳孔一颤,骤然发力扑向前将芷昔腰间金铃一把夺下,置于掌中仔细辨认。他将指尖一丝法力注入金铃,便见此铃瞬间化作一口七寸余高、口径三寸多宽的古朴帝钟,此物周身鎏赤金,上端是一“山”字戟状长剑柄,下端是一玄巧法钟,钟身密密麻麻鳞次栉比地刻满玄秘法咒,左右各有两条蜿蜒金龙盘旋抱铃,铃内有舌,摇之声音清脆激越,振聋发聩,使人醍醐灌顶。

  

  确实是法器紫金三清铃。此物曾为帝尊旧时法器之一,可唤醒神志,将人自迷障或梦魇之中唤回,亦可祛除心魔邪祟,涤魄净心。应援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转头侧耳倾听,又轻轻摇响帝钟,便再次听见了那熟悉的、在梦中反复响彻折磨于他的金铁之音。三清铃梵声清脆,幽远澄净,如琅琅金玉相击,又似淙淙清泉般悦耳,但此刻传入应渊耳中,却如同邪魔低语、晴日旱雷炸在心头,惊得他重重骇了一跳,忙不迭将金铃远掷于地,仓皇失措地捂住双耳。

  

  这一声与方才他二人坠落时远播天际的金铃声毫无区别的振响,使他头皮发麻,耳中“嗡”地一声,顷刻间周身血冷。应渊掩耳摇头不休,似乎要摆脱这恐怖的咒语,布满血丝的眼眶里眼珠乱飘,口中语气斩钉截铁,眼眶却渐渐湿了:

 

  “……胡说八道!你是何居心?!……什么幻梦,什么唤醒,全是一派胡言!哪有那般栩栩如生的梦?……她亲手日日照料我,为我钻研甜品方子,与我打赌对弈,同我约定一起看戏,更约好一同去凡间看雪,种种真心实意千真万确,怎会有这般惟妙惟肖绘声绘色的梦?”

  

  “……你可以信口雌黄,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无数次闻到的菡萏清香、触到的炽热温度、听到的殷切话语、感受到的热忱情意、看到的她鲜活可信的一颦一笑,不会骗我!”

  

  应渊赤红着眼目无焦距,径自沙哑咆哮,犹如一头愤懑无奈的倔犟困兽,在泥泞中不甘地垂死挣扎。可他嘶哑声音里的一丝颤抖,又分明泄露了一点恐慌。芷昔见他犹掩耳盗铃不肯面对真相,悲从中来,一股邪火逼上心间,气得将散落足边的空酒瓶重重踢倒,只见数个玉色瓷盅疾速滚落至应渊脚下堪堪停住,顿时,一股带着菡萏清香的醇厚酒气在屋内袅袅四溢开来。

  

  “……是帝君你执意要骗你自己!是你甘愿蒙蔽自己,闭目塞听!帝君看看这些都是什么,是如愿酒!……你再不肯醒,颜淡也早就死了,是在你怀里化作的灰,帝君最清楚不过!……你所说娓娓动人种种,不过是你饮了这一地的如愿酒使你坠入的一场梦境,是你自己,以执念网织的一场华胥幻梦!……醒醒吧,别再骗自己了……”

  

  芷昔说到此处,已泣不成声。

  “……帝君,我知道面对现实很痛苦。……但倘若颜淡还活着,她也定不愿见到你这般沉溺不醒自欺欺人的颓废模样,不是吗……”

  

  应渊死死盯着滚落足边的空瓷瓶,心一点点地坠入无边无际的冰冷海底。

  

  只是面上凌乱泪痕,犹未凝干,便又莹莹点点洒落成纵横阡陌的沟渠,无声无息地将胸前纷乱衣襟浸了个透。从前顾盼神飞的一双明眸,此刻却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窟窿,已然空洞黯淡,死气沉沉。应渊哽咽着喃喃自语,舌尖品到了一点泪珠沁进口中的咸腥苦涩。

  

  “……荒谬,荒谬绝伦。明明都是真的。”

  “……讲什么如愿酒?说什么华胥幻梦?”

  “……你是说,我们心心相印、星空定情是假的。殿前验情相护,帝尊允我们下界相守也是假的。哦……地涯庆生、诉情手稿、互通心意,也通通——全是假的。”

  

  “……呵…”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应渊低声呢喃语调忽然转为激昂,却带了哭腔:“……我不信你!我明明无数次确认过的——昨日偏殿里昏厥之前,更早时候地涯之中,好多次我都怀疑过,也确认过——”他仰起头来,忽然眼含热泪哀求地望着芷昔,瞳孔里又放出光彩:“……对了!你…你昨日还在玉清宫中替我们求情,你不记得了?众仙都祝福和议论我们,瑶池后花园里那些小仙们,他们分明也都见证了,你去问他们就知道!”

  

  应渊疯疯怔怔地笑了出来,原本俊逸非凡的面容此刻却显得诡异之极。他眼中闪着执拗疯狂之色,眼神炙烈,一双被泪浣洗得似清透琉璃珠的眼瞳,仿佛盛着喜悦,嘴角也分明牵着深刻的笑意,眼眶却正阴森森地不住流泪。他的整张脸,上下各半正呈现古怪的、泾渭分明的两种情绪,似悲又似喜,似嬉笑又似哭啼。

  

  “……还有啊。”

  “还有我送她的沉花簪和沉香炉,还有同心佩……都真真切切,做假不得的。”

  

  芷昔望着应渊逐渐癫狂的神色,心头骇得发冷。她强定下心绪,以袖擦干眼角泪迹,蓦然深深地叹了口气。

  

  “……帝君。我不知道你说的这些究竟是什么。”

  

  “我昨日在妙法阁当差,晚上去了藏书阁查阅古籍,夜里来地涯看过你,不曾去过玉清宫,也不知晓什么验情一事。我前几日寻到你后,你仍在此处沉睡了三天三夜,加之你消失的这段时间,应是已入梦七日了。这几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你唤醒,直到今日借助了法器,方才成功。”芷昔平静了下来,许是察觉应渊心障深厚,需得靠他自己自内打破,于是便将目光投向了书桌上放置的两件物品。

  

  “……至于帝君方才所说的什么簪子香炉,可是这两件?不是一直在这桌上放置着么。”

 

  应渊闻言灵光乍现,身子不知哪来的力气,身形如疾电般射了过去,踉跄扑向桌前。因身子重重撞在案上,行动间发出清晰可闻的一声冲撞闷响,但他浑然不觉面色如常,只狂热地将簪子香炉紧紧攥进手里,仿佛要将这两件“证物”用目光彻底洞穿。

  

  他先将簪子捏在手心,小心翼翼地伸掌探查。他记得此次将沉花簪送出之时,曾在簪上施了数个法术,有移形唤影监查之术、更有他注入仙力设下的攻击破障之术,沉香炉也是,兼施了防御固基之法。应渊满心期待地将簪子探了又探,却发现并无任何仙力法术附着,他心头一紧,又不可置信去探香炉,亦是死物一件。他心下蓦然慌了,干瞪着眼不死心地反复再探,可结果依旧。霍然,他脑中电光一闪,又想起昨日傍晚赴约前,他曾在此处打磨了菡萏同心平安佩,便又开始在书桌案几附近四处翻找,试图寻到曾放置于此的木锉和光刨工具,可任他如何莽撞乱翻,也无一丝痕迹。

  

  应渊听见自己愈发急促的气急败坏粗喘声,在小小木屋中震耳欲聋。

  

  ……怎么会没有,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

  

  极度仓皇之中,应渊仍不死心地左顾右盼,转头间,余光扫到书桌后窗棂外熟悉的莲花盛放之景,忽如抓到了一根岌岌可危的救命稻草,面上现出了个狂喜的笑来,便扑向窗前指着莲池道:

  

  “……你看这个!看到这池开得正盛的红莲了没?这是颜淡耗费真气为我种的!”

  

  他面上喜笑颜开,转头往芷昔方向亢奋地走近两步,眼神熠熠发亮。行进途中,应渊脚下被地上的空酒瓶轻微地绊了一下,他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只是一脚将碍事瓷瓶狠狠踢开。

  

  咣当当突兀刺耳的瓷器撞地声响彻在寂静室内,震得芷昔微一蹙眉。与狂躁激奋的应渊神色不同,芷昔面上沉静如水,只垂眸瞥了一眼被应渊泄愤踢远的酒盅,便淡淡地开口:

  

  “……帝君。我与莲花种族血脉相承,虽并非同族,但终究有丝感应。”

  “当我进到地涯之时,便已感应到这池莲花不同寻常。这红莲开得太盛,有些妖异。此地阴冷寂寥,并无日光雨露,原不适宜草木生长,倒像是被施了什么法术,另有滋养源头。这三日,我在试图唤醒你时,不经意间发现你腕上伤痕,心下疑惑便迎刃而解。”

  “帝君,这池红莲……原不就是你亲自放血供养的吗。”

  

  应渊面上笑意陡然僵住,眼里的火苗也像一豆烛火轻轻爆开,微弱一跳。

  

  头脑中一团乱麻、混混沌沌,经芷昔淡薄声音提醒,忽然厘清。直到此刻,他方才想起细细观察周遭环境,便徐徐望向窗外。见轩窗外并无半分绿意,只有枯枝败叶、满目苍凉,他手中急速结了个印,身影一闪,已强行发动法力来到地涯中昆仑神树下,只待身形不稳地堪堪立住,犹顾不上强咽一口因心脉紊乱涌上喉头的腥甜鲜血,便仰头急切环顾四周。

  

  只见神树枝干高大通天,枯枝崎岖,已无半分生机,早已彻底枯死。应渊脚下,是一片绵延看不到尽头的厚厚赭黄色神树落叶,像一地陈暮的古朴碎金,踩起来沙沙作响,发出清脆干燥的、叶片纤脉断裂的摩擦焦碎声。应渊面色苍白地四下张望,却见周遭寸草不生,阴寒洞萧,分明凄凄切切、颓败凋零,哪里是之前他施法布下的草长莺飞、雨露繁盛的欣欣向荣景象?心下绝望的涟漪,终于自心湖中央那一点一圈圈避无可避地扩散开来,他忽然像被抽去了周身力量,竟连扇动眼皮的一点气力都难以支配,只能极尽缓慢地低垂了眼帘,颤抖着拂开衣袖,盯向自己的手腕。

  

  斑斑割痕映入眼帘,累累的一道又一道交叠伤疤,似道道丑陋的咒语伏在脉搏附近,仿佛无声地嘲讽着异想天开的他。应渊呼吸一滞,眼睛里跳跃的光仿佛被地涯肃杀的风卒然吹熄了,重新归于一潭沉闷黑暗的死水。

  

  ……颜淡分明在他之前施枯荣诀的时候,以菡萏真气替他疗伤,彻底治愈了这些伤疤的。

  

  应渊垂着头,凌乱汗湿的鬓发在地涯萧索凋敝的风里簌簌飘荡,被渐渐风干,拂得他面上有些痒。晓风如刀,自他潮湿的面上呜咽着经过,带来丝丝轻微蛰痛。应渊右手徐徐唤出一幕水镜来,对着自己的头脸静静探照,他想抬眼看看镜中,却又觉得这眼皮上仿佛压着千斤重的棉絮一样,极为吃力。他费力转眼,终于见到镜中那张形容枯槁、眼如寒潭的自己,不是什么解毒后恢复的一头鸦黑青丝,分明是很久以前颜淡离去时,他痛彻心扉而渐渐变白的那头黑白混杂的花色银发,凌乱又狼狈,哪有半分前日的英姿潇洒、清朗俊逸模样。

  

  芷昔踩踏在落叶上的沙沙步履声慢慢靠近,伴随着一声唏嘘轻叹。

  

  “……帝君,梦境再真,再生动惟妙,终究还是虚幻泡影,做不得真,终归,还是要面对现实。”

  “……我知道帝君你不愿接受我此刻的说辞,也不肯相信。只是,你要知晓,你饮下的如愿酒剂量太大,数十瓶之多,足以让你堕入逼真难辨的梦境。颜淡曾在藏书阁借阅过酿造此酒的药方,同我和鹿鸣商讨过酿酒细法,因此,我是清楚这酒的威力效用的。”芷昔伸手,向着莲池方向柔柔一招,施术摘下一瓣池中莲瓣,捏在掌心轻拂探查,转向应渊道:

  

  “帝君饮的这些如愿酒,可是由这些莲花的根茎所酿?此花,已吸收了心怀四叶菡萏之心的上神之精血,加上此池由你仙法护佑,早已不是寻常莲花。以其酿作的酒,自然也不是寻常功效的如愿酒。此酒本就不可贪杯,只一杯便可使人堕入如愿美梦,何况……帝君毫无节制,饮了那一地数十瓶有余?”芷昔轻轻一叹,将莲瓣用手碾碎随风散去,沉痛低声道:

  

  “加之帝君心结执念深重,自甘堕梦,不愿醒来……这酒的效用和梦境的真切程度,自然远超寻常幻梦,使人无法抽身,迷离恍惚。”

  

  应渊面色被身前翻腾不休的水镜兀自挡住,芷昔并不能瞧见他的神情。他静静伫立在一片萧瑟衰败的景象里,好似化作了这残垣败壁中一座早就存在的、被青苔爬满的亘古石雕。不知过了多久,面前挡住芷昔视线的水镜渐渐化作了一团朦胧雾气,被来回飘荡的簌簌晓风咻地吹散,芷昔这才看见应渊面上,如同下了一场晦暗的倾盆大雨,阴沉潮湿地溢满了绝望的暗流。

  

  应渊听见自己胸口心脏声声鼓动,充斥了整个无声死寂的地涯,甚至盖过了喧嚣的风声。他终于颤抖着,颓然伸掌摸向心口,探查到了一整颗完完整整的菡萏之心,整个人忽然像被抽干了骨髓血液,手臂重重地垂落下去。

  

  芷昔见应渊沉静下来,似是终究认清了现状,便柔声同他继续解释。

  

 “……帝君当镇定心绪,切莫再动气。梦境之中,种种真实细节,皆由帝君心念所幻。帝君渴求什么,梦境便会按照你的心愿推演什么。你的愿望越真切生动,所求越勾勒细微,梦境情节便会愈发栩栩如生鲜活可信。饮下如愿酒所做的梦,情节既可荒诞不经,亦可真实如昨,一切推演发展,均由发梦人的逻辑心性、执念盼望所牵。”

  “若发梦人心性放肆,恐怕便会做离经叛道的梦。若发梦人思虑严谨,则梦境便会自成道理,显得真实确凿。一切因执念而生,随执念随意推演。帝君饮下这么多效力特殊的如愿酒,换了旁人,只怕早已深堕梦魇而自毁心智,若非你心性坚定思虑缜密,内心深处又已隐隐发现端倪,就算是有法宝三清铃从旁辅助,恐怕也会落个疯癫失智、衰败而亡的下场。”

  

  芷昔语调轻缓娓娓道来,见应渊仍垂着头纹丝不动,心下思忖恐怕他是因打击过于沉重一时难以接受,于是生出怜悯体恤,走上前试图轻扶应渊手臂,宽慰他道:

  

  “……帝君可是梦到了与颜淡情投意合的种种美好时光?……我知道帝君留恋梦中温存,但唯有直面现实,才能获取真实的勇气与力量,我想……这也是颜淡所乐见的。”

  

  芷昔向来知晓应渊对颜淡用情极深,两人羁绊纠葛深远,更知道此刻让应渊从漫长真切的、圆满幸福的梦境中回到反差极大的现实有多残忍。她此刻受应渊哀恸心死的情绪所感染,想轻轻拍拍他的肩膀安抚他,只是指尖方才触到应渊臂膊,便见如雕像般一言不发的应渊霍然抬起了头,眉间仙钿已变作如血的赤红色,泛出数缕翻腾不休的黑色魔气。他眼里烧起了熊熊一团怒火,愤怒与绝望交织着映在眼底,像随时破栏而出的野兽,要把她撕扯殆尽。

  

  他眼里燃烧起的,明明是以怨愤癫狂为养料的燎原烈火,流出眼眶的,却是冰冷透骨的泪水。

  

  “……现实?你是说此时此处,是现实?”应渊偏着头瞪视芷昔怒极反笑,好似听到了这世间最诙谐的笑话:“……是你。是你和萤灯勾结起来,给我使的这些障眼法对不对?你们以为化出这些蒙蔽我,就可以让我放弃去救颜淡?……呵,险些被你们骗了。这一次,你们胆子还真不小,倒有板有眼,几乎以假乱真。”

  

  应渊双眼喷火满目讥讽,压迫欺身而上,眉间黑气渐渐扩散至全身,绕着他像墨色的湍流一般涌动不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龌龊心思!前世,你便嫉妒颜淡天资聪颖,处处压你一头,暗自与萤灯那厮蛇鼠一窝。此世我竟还以为你良心发现转了性,原也没有。……哈哈,我说你怎么会那般好心,突然姐妹情深替她顶罪,原来啊,你们是在这里等着连我一并算计!”

  

  “……我受够你了。从前,我看在你是颜淡同胞姊妹的份上才对你处处忍让,如今你竟连她性命都下得去手,早知道我便斩草除根!不要以为有那层血亲关系在,我便不敢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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