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沉香炉
地涯的风拂过池中连天接叶层层叠叠的碧色莲叶，将开得最盛的一朵菡萏拂弯了腰。
穿堂风游荡进木屋的雕花窗棂内，吹来一片落红。白色残瓣如飞扬的鸿毛，在空气中久久恋恋不舍，终究荡了几荡，降落在了窗前正兀自忙碌的黑发青年肩头，而他正全神贯注，浑然不觉。
风还是旧时茅庐的那缕堂前风，可窗前正专注做着手工的应渊，心境已全无旧时的哀怨悲愤与癫狂迁怒，只觉满心欣喜安宁。
他正忙着雕刻一枚莲花祥纹的木质平安佩。
木料是取自昆仑神树灵力尚未枯竭的核心部分，辅之以他注入的仙力，用刻刀精心雕上了象征吉祥如意、驱邪平安的祥云，中间簇拥着一朵灼灼盛开的菡萏。
这枚平安佩已几近完工，只差打磨抛光最后一道程序。应渊将符举起，在日光下仔细端详细节，觉得十分满意，便将符放置一侧，自怀中摸出一只锦囊。
只见他自锦囊中取出两绺青丝，耐心捻作一股。这秀发正是颜淡为他庆生时，他自她手里抢来没收的那两截，如今正被他编成细细一束。编好后，应渊将右掌虚空一展，金光闪过，长长一根柔韧红绳出现在手心。
他将红绳与两人青丝慢慢地编作一处，十指翻飞之间，一枚鸦红相间的同心结在掌间初现雏形。
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
应渊将红结系在莲符下方，又以一束五色丝绦花穗，装饰在编好的同心结尾。他举起这枚精巧绝伦、颜色绚丽的菡萏同心平安佩，反复欣赏，终于抿唇牵出一个满意的微笑。片刻后，应渊目光一转，瞥见置在墙隅的莲花状焚香炉，眼眸里升起复杂之色。
……这沉香炉是早就雕好的。自他重来之前便藏匿在角落里，只是一直未被送出。
应渊不想再送出此物，准确来说，是不敢。
前尘一世，此物所承载的情感寓意终究太过压抑沉重。它曾见证他永诀告别、她断情两清的悲恸决心，更是她旧时对他心灰意冷，燃香成屑的无情凭证。她在他怀中倾倒香炉，喃喃低语“我不再爱你”便化为漫天星屑的画面，犹藏在他内心最隐秘恐惧的记忆深处，只看到这枚香炉，回忆便会再次席卷偷袭，如同重历过去的那场噩梦。
这一世，他步步为营、谨小慎微地圆着旧时每处遗憾，更未雨绸缪地在沉花簪上施了移形唤影之术，以便时刻监控颜淡在地涯之外的所有行动，护她周全。
他独自在解一盘艰难晦涩绝不能败的棋局。生怕一子行差步错，使他二人再陷入重蹈覆辙的死劫，满盘皆输。冥冥之间，应渊总有一股胆怯的幻觉，仿佛再送出此物，便会触动什么蝉联往复的诡秘机关，使他所有辛劳前功尽弃，再堕入旧时的残酷轮回。于是他将香炉藏匿起来，又精心雕了这枚菡萏同心佩，打算取而代之送给颜淡，用做定情信物。
和背负沉重记忆的沉香炉不同，同心佩寄托着结发同心平安喜乐的美好期望，正衬他二人莲心各半，一体同心的现状。
……罢了。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犹可追。这旧时旧物，当不必留恋。思及此，应渊五指成爪，将香炉隔空抓了过来，掌心召唤出一团灼灼本命之火，下定决心要将之焚烧毁去。
火光熄艾间，想起此物曾见证他们一世纠葛，应渊心生片刻不忍。正欲掐灭这丁点不舍，只听一阵悦耳如银铃的脆声闯入耳中。
“应渊！我来啦～”
颜淡轻快的步伐声越来越近。应渊眼神一亮，忙收了掌，下意识将同心佩收入袖中，又将香炉扫到身后靠垫下遮挡。
“这几天可把我忙坏了。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颜淡探头探脑出现在门口，胳膊上挽着一个精致食盒，怀中还抱着个硕大棋盘，正是衍虚天宫里他们对弈时常用的那套。
应渊倾身接过她身上这些累赘物件，含笑道:“注意脚下。你怎么把这白玉棋盘搬了过来，也不嫌沉。”
窗前枝头扑簌簌落回一只小黄鹂，兀自叽叽喳喳婉转低唱起来。
颜淡如释重负地拍拍手中并不存在的尘土，拉过桌几边蒲团，一屁股坐下，举了桌上的冷茶便灌下解渴。她松了口气，把案上食盒移到身前，对着应渊神秘兮兮地招手。
“怕你闷得慌嘛。我这几天啊，可是忙得一点闲暇都没有。为了给你演这出戏，又把新构思跟主角反复排了好多遍，精益求精。今日方才大功告成，得了空暇。这几天冷落了你，你可无聊坏了吧？知道你向来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我顺道把棋盘搬了过来给你解闷，你我也好不时对弈几局。”
颜淡边说边把食盒盖子打开，取出被冰镇着的一枚琉璃小碗，推到挨着她坐下的应渊面前。
“你尝尝这个，本姑娘百忙之中新研究的凡界小吃‘冰酥酪’，绝对美妙～”
颜淡抬起杏眼斜睨面露惊喜的应渊，目光里尽是得意之色。
“这道甜品要用牛乳与醪糟熬好后再冰镇，颇让我费心思～口味你肯定喜欢。这就当是我这几日冷落你的补偿啦。”
应渊摇头失笑，却乖乖拿起勺子舀向白玉凝乳上铺着的蜜红豆:“成日里净钻研些甜食制法，看来你是笃定主意把我当童稚小儿哄。如此，我便却之不恭。”
杏干与红豆的甘美滋味合着乳香在舌尖漾开，甜得应渊颊边牵起笑涡来。
他的小黄莺回来了。
“你敢说你不喜欢？看你表情，分明是受用的紧～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啊，如今该改改了。”颜淡狡黠一笑，起身将棋盘摆在窗前书案上，扬袖施法复原出一盘酣战棋局。
“刚好这几日有人托我破解一玄巧棋局，你吃完便过来陪我研究研究啊。”颜淡说罢又自顾自摆弄茶盘煎起茶来，应渊看在眼中不禁摇头叹笑，心道这片刻也闲不住的人分明是她才对。
不过，他如今最珍惜、也最欢喜她这般模样。
调酥煮乳糜，融雪煎香茗。
岁月静好，山清日长，莫不如是。
应渊沉浸在有她相伴琴瑟在御的静好光阴里，只觉安闲自得，心满意足。
“……哎呀，和棋了！再来再来，这不是我的正常发挥！”对面颜淡一时失手，恼怒得鼓起桃腮，应渊见状宠溺笑笑，抬手一挥便将棋局复原。
“对啦，戏既已排好，明日傍晚你便来瑶池后花园观看吧！我托披香殿的掌事帮忙在那里搭了戏台，星空之下，观戏体验定然更佳。我还邀请了我的朋友们，明晚不见不散哦～”
应渊执棋子的手忽一顿，面露惊喜，忙含笑应承下来。
“明晚便开演？好，我必如约而至。”他心下窃喜良机自己送上门来，不由暗自捏紧袖中的同心佩，抿唇试探开口：
“明晚……散场之后你先别离开，我有话同你说。”
颜淡睁大晶亮圆瞳，撞上应渊一汪如殷殷秋水的热切眸光，声音忽然间低了下去:“……嗯，巧得很，我也有些话……到时候要同你说。”
应渊敏锐嗅到一丝颜淡的心思盘算，忙截了她的话:
“……我要说的事颇为紧迫，哽在心头已久，不吐不快。……到时便让我先说。”可不能让她抢了先。
“……啊，哦。……也行。”颜淡目光闪烁，似是猜到了什么，心突突地跳了起来，神色渐渐带上了些赧然，不由得言不由衷起来:
“……我近日当差，发现因着仙魔大战之故，九重天上天务繁重冗杂，百废待兴。连我这小小仙侍，都被牵连着平白忙碌许多。……你今后，可有何打算么？”
颜淡甫一说完，顿觉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气恼地轻咬了下舌尖。
应渊还沉浸在筹划坦露心迹的心绪里，闻言顿时一怔。他坐直了身躯，抬眸定定盯着颜淡瞧，未下出的一枚棋子被他捏在手心里，修长分明的五指关节因用力泛出一点白来。
“……颜淡。你想让我回去吗？”
“昔日天务压身，义不容辞，我无从选择。如今，众仙皆只以为我外出游历，唯帝尊等知晓我身中火毒出走在外。当时，我已与帝尊交待，且允我自生自灭了却心中愧疚。说到底，如今九重天上无人知晓我在地涯，有没有我这个帝君，也无关紧要。”
“如今借养伤缘由，偷来宝贵闲暇，难道我在此陪你下棋对酌，排戏玩耍不好吗？”
应渊目光灼灼望进颜淡瞳孔。
“我自是不想……可你终究要出地涯，明晚不就要现身于人前。”颜淡被应渊盯得心虚，心底却暗自升起一股压抑不住的期待来。
“那又如何？”
“明日，我不过是你的‘观众应渊’，并非‘帝君应渊’。帝尊与众仙面前，我自有应对说辞。我意已决，要卸去帝君之位，只愿寻清净一隅，做个默默无闻的无名之辈。”
应渊语气浅淡说罢，将攥在手心的黑子坚定下在棋盘关键一处。
“……真的？”颜淡不可置信瞪大眼睛，唇角却不听话地擅自勾了起来。她眼珠转转，再次确认:“……你能这么想固然很好，这九重天上的帝君，原也没什么意思。只是……”
她垂首敛眸，纠结地扭着手指:
“……只是，这当真是你的本意？……我知道你向来心系三界，责任心比谁都重。难道今后冗长岁月，你便甘心蹉跎在一间小小木屋之中？……我终归，不能以我自己的意愿去强行揣测绑架你。”
颜淡耳畔传来一声低沉叹笑。
她抬眸看向应渊。只见他目如悬星，眼若清泉，凤眸光华流转间，望向她的眼神里带了五分笑意四分势在必得，还有一分热度惊人直勾勾的赤裸。
“我并非放得下三界。只是眼下这里，有我更在乎，更想守护的人在。”
她感觉被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所穿透。
“三界固然重要，但我分身乏术。”
“有些人，有些事，错过了便不能再重来。就像焚香……火光熄灭，温度便褪去了。”
“东隅已逝，桑榆未晚。如今，我只想守好最在乎的人，如若再错过，我只会抱憾终生。至于你说的蹉跎此间……”
“颜淡。”
“我的回答是: ‘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处安心是吾乡’。”
颜淡被应渊双目滚烫的满溢柔情深深攫住，怔怔回望着他，心中雀跃欢欣。应渊对她展露雪霁初晴般的粲然一笑，收回视线，却将运筹帷幄的最后一子下在了棋盘上，瞬间逆转了输赢。
“我赢了。”
只颜淡分神间的一子之差，使她输了此局。
颜淡方才红着脸颊回过神来，心中腹诽这小人应渊，竟还会使攻心技？一时之间，情愉和胜负欲同时涨满了她的心头，她心道无论是棋艺还是谈情，我颜淡可没这么容易退缩认输，撩拨人乱人心弦是吧，且这一局让你占了上风，再战！明晚方才见真章。
想到这里，面上滚烫热度渐渐褪去一些，她娇蛮仰着下巴迎上应渊目光，唇角却忍不住兀自漾着心甜意洽的笑:
“不过一着不慎！我不服，再来一局！”
说着，她便长袖一挥，将棋局再次复原。颜淡仰头将手边的雀舌茶一口饮尽，平复下被应渊撩得七上八下的心绪。她转转乌溜溜的眼珠，忽伶俐一笑:
“此局若我胜了，你现下得满足我一个要求。”
“当然可以。”应渊爽快应下。
两人自是你来我往一番酣战。
这一局，颜淡全神贯注、聚精会神，终是棋高一着赢了应渊。应渊眼露赞许，含笑 问她:“你要什么？”
她得意洋洋站起身，神神秘秘踱了两步，旋即一个闪身到他身侧，眼疾手快地将靠垫后的沉香炉抽了出来，喜不自胜地拿在手中把玩:“……我就要这个！”
应渊面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笑意瞬间消失，下意识便想伸手夺回。可颜淡捧着香炉转了个圈轻快躲了开，又捏了个决施法弹入一截沉香，只见袅袅一股轻烟自莲花瓣间冉冉升起，满室飘香。
颜淡喜滋滋将香炉放置在塌前小几上，回首向应渊道:
“这沉香炉我早就发现了，是你火毒未愈时摸黑偷偷雕好的吧，我撞见过。样式好看，甚合我意。我本就喜欢钻研焚香制香，此物便送给我罢！”
应渊见她对香炉爱不释手，甚至主动索要，心下复杂难言。旧时，他送出此物，她避之不及;后来她更亲手送去焚毁。前尘她不屑一顾的沉香炉，今时竟被她出手抢夺欢喜得紧，难道重历一世，当真所有事情都已步上新轨，改弦易辙，再也不会同从前一般了？
应渊看着颜淡喜不自胜地坐在香炉前扇风闻嗅，紧握的拳终究渐渐松了开来。他阖上双眼，再睁开时已下定决心。只见他刺破自己手指，将一滴指尖血滴入香炉莲心，掌心腾起一团耀眼的本命真气，施法将之缓缓灌入香炉。
“……好，便依你。我已对它施了法，从此它兼具简单防御作用，今后以它焚香，亦有滋养之效。”
应渊缓步上前，神色仍有丝藏不住的顾虑和担忧:“……只是颜淡，这香炉……”
地涯外忽传来浑厚的天兵叫嚷声，打断了二人说话。
“颜淡可在？”
“妙法阁掌事萤灯向帝尊告发你与胞姊芷昔串通盗取法器，私用伏玄鼎，被发现后潜逃至此，还不快快出来随我等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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