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同衾

颜淡拉着应渊，直走到地涯林深处才停下。

林中的草地上，正赫然摆着一套宽大的白色豪华棺椁，雕花精致华丽，外搭着进棺的白玉阶梯，内里垫着色彩淡雅的柔软云纹织锦，竟还置备了素色蚕丝软枕一双。

应渊盯着棺材久久没说出话。这熟悉的场面……果然这世事件发展还与过去大体相同，只不过此情此景，之前经历的时间点在他火毒未解之时。看来此刻颜淡和前世一样，要为他庆贺生辰。可某些相处的细节，为何会与之前有细微的出入？目前来看，虽不曾影响事态情态的发展走向，但应渊隐约觉得，这些细节之中恐怕就包含了他此次能够重来一回的真相。

颜淡见应渊盯着棺材久久不动，自然不知他已陷入前朝回忆，神游天外，还以为他只是被这“奇异礼物”惊得说不出话，便凑上来戳戳他解释:

“莫慌，如今你好不容易迎来重生，我可不会再咒你。你先躺进去感受一下，片刻后我便揭晓送你此物的深意。放心，包君满意～”

应渊自是知道她接下来要做什么。他更知道颜淡当然不是在咒他，只是以棺椁为礼焚烧替身，为他除秽驱邪，从此破旧立新。但此景将他拉回旧时旧事，重历一次，令他心中触动，唏嘘不已。那时他目不能视，心思也消极懦弱，看不到颜淡当时如何情真意切地为他做了这一切，颜淡便用声音描述、用气味使他感受、更曾在他掌心里写下缠绵悱恻的含蓄表白，可他当时一心向死，并不敢有片刻回应。

如今想来，那时自己不仅目盲，更是心盲。他看不到的又何止眼前景色？颜淡一举一动的拳拳情意殷殷之心，他更是只领会了三分。

真好……真好。

他何其有幸，又能重历一回。

这次，他便要用这双眼仔仔细细地看，认认真真地把这一切永世镌刻在心里，为这些曾经的遗憾，改写圆满的每一笔。

思及此，应渊思绪又回到棺木上来。这套棺材他躺是躺过，也知道十分宽阔足以容纳两人，但毕竟那时他并未亲眼看过，如今一见还是吃了一惊。这套棺椁比他想象中的奢华太多，制式、大小只怕是九重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知他当时眼盲，颜淡那时竟还如此费心为他置备最好的用度，正如她的情意一般，至真至纯，半分掺假也不曾。

应渊伸手摸了摸棺木，触手温润。他拾阶而上躺进棺木，摆好了如同旧时一样双手胸前交握的姿势，眼神却幽然飘向跳坐到棺木边缘的颜淡，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怎么样？我给你准备的这个礼物，独具匠心吧？”颜淡支腿坐在棺木上，脸上现出得意神色。

“棺椁过大，虽样式大气素雅，对我来说，却甚是浪费。”

“这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豪华神棺，就是为了让你从俭入奢，以后那种小的棺材，你这辈子都不想躺了～”

应渊面色如水，只静静望着她的一举一动。

“何况……还有我陪着你！”颜淡脸上泛起他熟悉的促狭调皮神色，璨然一笑便往棺木中纵身跃下:“以后，你便再也不会孤孤单单地想走了～”

话音刚落，仙力金光便恰到好处地亮起，如那时一样，应渊精准地捕捉到她跃下的瞬间，将试图跳进来的颜淡凭空用法力凝在了空中，周遭落叶也止住了下坠势头。颜淡被仙力柔软地包裹着动弹不得，口中惊呼，正要尽力挣扎，只一瞬，又觉桎梏着她的仙力忽然消失，身子便不偏不倚稳稳砸到了应渊身上。

“干嘛……大病初愈仙力不稳就不要逞强嘛……”颜淡自空中忽然坠落，惊得闭上眼睛，落地便下意识发出一声嗔怪。少顷，又觉出一点不对劲来，自己从这么高的上方垂直重重砸落他身上，竟毫无疼痛之感，忙狐疑地睁开眼睛查看，发觉自己正密实扑在应渊怀中，头更是大喇喇枕在他的胸膛之上，腿叠着腿，腰叠着腹，手更压着他的臂，双脚交缠，两人身上并无一丝缝隙。

更要命的是，应渊正一动不动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脸看，看似波澜不惊，眼神却专注得快把她燃烧起来。

她只觉和他对视的这刻十分漫长。

直顾不上这意外的小插曲，就被吸入他幽深的一汪秋潭之中，顷刻便被溺毙了。

……原来男子的体温，平日里便是比女子高些的吗？还有他脖颈发肤处，竟有一股清冷檀香？只有凑得极近才闻得到。之前侍奉他身侧，明明并未见到他有什么焚香之好。这双眼睛真是生得好看，低垂眼帘，像一张流线完美的弓，又似吻颈戏水的丹鹤。睫毛也好长啊，望着自己的时候，仿佛一片葱郁的林荫。

……糟糕。

颜淡清晰听见心底又一块陷落的声响。

只是周遭落叶为何还不坠下打断片刻？林中的风为何还不吹来散去热度？明明是鸟语蝉鸣的林深处，为何却万籁俱静，只听得到自己这半颗心躁动的回音，以及耳侧胸膛之下，同样喧闹鼓动着的另一颗心？是他心跳的声音太吵，还是只是自己的菡萏之心分给两人，却依旧同频？

两人对视的这未几热烈定格里，颜淡只因顾着心动，自然顾不上觉察在她坠下之前，应渊只撤了对她的驭空术，指尖又飞快地捏了一个保护她的凌云决; 自然也没看到他趁她下坠换了个姿势，暗自张开了手臂; 更未能察觉，她重重砸在他怀中时，应渊唇角转瞬即逝的一抹清浅笑意。

她原本是想用这棺椁为他行驱邪重生礼的。更是因为，她读过的话本子里，写过凡界的有情人会许下生同衾死同椁的感人誓言，使她心中震撼。颜淡照顾应渊中毒那时便想，此生也许无缘与他“生当同衾”，若可“死亦同穴”，也算在梦之外的现实有始有终地相伴了一生，她亦见证了他从青丝到白发，怎不算一生白首？这是她的一点贪心。

之前面对他一次次的退缩逃避，她唯有迎难而上，才能得到片刻温存与回应。也是因着这个私心，她想离他更近一些，哪怕想想便知视天条情戒、男女之防如圣旨的他大概会惊慌失措下意识推开她，可她仍想离他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奢望把他懦弱的意、封闭的心捂化开一点，窥见一点向她吐露的真。无妨，她猜得到，可也没那么容易气馁，她已计划好，他推开她，她便得寸进尺软磨硬泡地戳戳他、推推他也好。正如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帝君、她还是无忧无虑小仙侍时，她常赖着他不放，或抱着他的腰保持平衡，或躲在他怀里避魔族奸细，他只是笑着毒舌几句，却从未真正想着要推开她。

情之一字，使人不堪重负。那时她懵懂，他也并不懂情，却是两人最心无芥蒂、距离最近的一段时光。可后来，他大战归来中毒一心向死，她才知情已由心生，避无可避。明明梦中已心意相通，回到寂寥现实，却并不能靠近。

可是……眼下情况，实不在颜淡种种得逞的预设之中，叫她傻眼。应渊不仅不躲，更一动不动任她压得紧密。身下体温热度如此真实，他胸膛缓缓在眼前上下起伏，心跳与她同频，鼻尖热气不断吹拂到她的额头，更目不转睛眼神幽深吞没着她。颜淡被这反常的局面搞懵了，忽然感觉被她压着的衣袖轻微动了动，是应渊伸了伸手。他指尖发烫的热度刚触到她的手腕，颜淡便蓦地惊醒，一个猛翻身就脸色潮红地从应渊身上自行滚落下来。

“……你你你你你……”

颜淡触电般坐了起来，直缩到棺木一角指着应渊结结巴巴，脸蛋儿红得像秋天树上红彤彤的成熟石榴，能掐出血来。

“……我我我我我，我怎么了？”应渊兀自安然躺着不动，只轻拂了下被她揉乱的衣袖，偏头望她，竟还学起了她的结巴，神色泰若，只是嘴角一点浅笑出卖了他。

“……你难不成……难不成……是故意的？”

“自然不是。我大病初愈，对这类驭空法术把控还不稳定。”应渊一本正经解释道。

“……你骗鬼吧！你……你难道不是在戏弄我？”颜淡脸热更甚，他怎如此厚颜孟浪，他上神帝君的仙风呢？

应渊微睁大双眼，扬了扬眉毛，坦然地望她，好似真的被她冤枉到微微动怒一般:“当真不是。我又怎么预料得到你会突然跃下。这么短的一刻里，我哪里又能同你似的，想出那么多戏耍人的法子。今日为地涯布施雨露，化出日光，又与一池莲花结契，我尚未完全恢复，自对仙力有些损耗，所以刚才一时未能使好驭空术。”说罢，便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盯着她看。

“……”

颜淡竟被他理直气壮的分辩噎得无话可说。他直勾勾的目光盯得她心虚，偌大的空间，却使她觉得无处可逃，只能缩在角落。怎么回事？好像哪里不对……怎么被他带偏了，不是仙力不稳的问题，是他……是他为何不躲，也不推开她，更任她压着，同她亲密依在一起，眼神更是令人烧得慌！

……不对啊，不是她要占他便宜吗？怎么此刻情况，全颠倒了，自己反倒败下阵来，羞臊了个透！应渊这小人，自火毒解了这是怎么了，到底是开了窍还是变回了那个爱耍她的小人帝君，莫非当时给他制的解药里，还错加了一味“厚颜无耻”？

颜淡心中一时五味杂陈，害羞脸热如受惊小鹿缩在棺木一角，一张脸红了个彻底，只睁大杏核圆眼望着应渊面色变幻。

眼见一向胆大妄为的颜淡败下阵来，局面僵住，应渊忙轻咳一声缓缓坐起，心道也不能做得太过，反使她心生怀疑，于是主动缓和气氛:

“……咳，我方才是太过吃惊，被你砸懵了。你不是说为我准备这套棺椁大有深意？不妨解释来听听。”

颜淡好不容易得了台阶，忙落荒而逃似的爬出棺木，边低头整理裙摆边神色不自在地回答:“……那你先出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反观应渊，面色如常还仿佛带着一丝餍足，来到颜淡身边悠悠立定，神态故作沉静，余光却时不时偷偷往她衣袖里飘。见她终于从怀中掏出了个精巧可爱的红色剪纸小人来，应渊眼睛微微一亮，又忙低敛睫毛隐去喜色。

“应渊君，我用红纸剪了一个小纸人，你看，和你长得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