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重生（上）

颜淡轻轻把剪纸小人塞进他手心，暗自观察应渊面上神情。

应渊怔怔注视手中的小红人，手指流连忘返地在纸面上来回抚摸，心中隐隐激动。见到颜淡将它从怀中掏出来之前，他既期待又紧张，生怕此世终究与之前有所不同。若这一次，她不再为他情真意切地一一再做一遍过去的事，他该不该、可不可以失落？然而看到她又一次为他准备了棺椁的那刻起，他就开始不受控制地，生出贪心的期冀来。

他开始期待颜淡会说一样的话，会做一样的事，一样一心一意地……毫无保留地像从前那样爱他。应渊觉得自己的念头龌龊可憎，她曾为他付出了一切却被辜负，重来一世，她又为他剜了心，原该由他来还这还不清的债，竟还贪心不足，希望她重蹈覆辙，再捧着真心小心翼翼地靠近他？他更曾想，此次重历一回，有些时间线错乱了，有些细节遗失了，他的毒也更早地解了，或许过去的温存美好，也不会再有幸体验一次了。

可他，无法不贪恋。

那是颜淡心无芥蒂爱他的样子。是他九重天上万年寂寥岁月里，最清晰的、明媚生动的快乐记忆，是他漫长黑白分明的生命里，骤然闯入的最珍贵一抹彩色，是一个没尝过甜味的稚儿，所被给予的唯一一块糖饴。

他知道自己不该太贪心，但那些往昔太绮丽美好，实在让他想用这双眼睛再看一次，这具躯体再体验一回。

所以，当颜淡坐在棺木上说着同旧时一样的话时，他内心已被罪恶的、巨大的窃喜淹没。他早已盘算好，等待着她跳跃下来，筹谋着让她再次落在自己胸膛，如同旧时一样。可这次，他不会再强行推开她，他要用这双眼细细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神态表情，用这双臂弯慢慢去感受她的温度。不管她想做什么，哪怕计划将他搓圆捏扁戏弄也好，他都等着静静承受，甘之如饴。他只需做好这场戏，演好镇定自若不知情的应渊，不露纰漏。

这便是他深深藏着的、可耻的贪婪心思。

此刻，他又有幸再看到她为他剪的、当初他分外喜欢的小纸人，实在无法不笑得像个被满足了心愿的孩童。

上一世，在他之前的想像里，以颜淡的性子，这小纸人只怕是她心中他平日里吹胡子瞪眼训斥她、故作高深形象的一个具象化写照。她生性活泼不拘小节，剪纸恐非她所长，主要胜在心意。可如今手中这张剪纸，看着却不仅用心，更十分精巧灵动，和他果真面目相似惟妙惟肖，连衣着腰带都是他惯常爱用之物，剪纸腰带上竟还精心刻着小小一朵菡萏。

如此良苦用心，是那时只能靠触摸去粗略想象的他体会不到的。应渊盯着剪纸，用手反复摩挲。眼眶发热，他将一滴泪水极力忍回堪堪含住未坠，唇边却久久泛着心满意足的笑。颜淡，你终究还是原来那个你，在为我付出这件事上，从不曾吝啬。

颜淡见他爱不释手，心中受用得很，笑意盈盈地伸手去取回小纸人:“来～还给我，可别捏坏了。”

应渊知她下一刻便要将小纸人拿去焚烧，心中实在不舍，一时不忍放手，只好低头多看两眼。颜淡无奈将他拇指打开，才成功将小纸人“抢”了回来，正欲对剪纸施法念咒，却听应渊出声阻止了她:

“且慢！颜淡……你稍等片刻。”

只见他将右掌摊开，若有所思。金光闪烁之下，又一张红色小纸人虚空出现在他掌心。

颜淡凑近定睛一看，却是又一张红纸剪得自己，正含着笑容神采奕奕，神态十分像她。小纸人双手捧着朵莲花，衣裙是她平日当值最爱穿的那套。

“哇！这是你变出来的我？好可爱，好像我啊～”颜淡把两张小纸人双双举起放在日光下喜不自胜地反复观赏，见它们成双成对寓意美好，开心得捧着原地转了个圈圈。

“是。你剪的‘应渊’，十分像我，岂能没有回赠。你看这‘颜淡’如何？”

“……谢谢你，我很喜欢。”颜淡将两个小纸人并肩比在一处看了又看，水汪汪的眸子回望应渊一眼，唇勾得现出两个甜甜的小梨涡来。良久，她盯着“应渊和颜淡”却叹了口气:“这剪纸如此精巧可爱，你又把他们凑成了一对，倒叫我有些舍不得了……罢了，这‘坏人’还是由我来做吧！等着啊～”

说罢颜淡终于捏决施法。只见这对小纸人携手袅袅地飘到了神棺上方，徐徐自燃起来，火光一闪，两张剪纸便化为灰烬，落入下方神棺正中央。

颜淡转过头来，莞尔一笑望着应渊:

“这用红纸剪的小纸人，代表过去的你。它是个替身，往昔你所经历的一切痛苦烦闷、伤痛疾病、灾厄秽气，在刚刚都随着火葬一起化为乌有了。小红人替你凤凰涅槃，你现在，已经浴火重生。”

“……而且，你并不孤单。和这对一同涅槃的小纸人一样，我也在你身边支持陪伴着你。从今日起……我也新生了。”颜淡深深望进应渊的眸子，神色真挚郑重道:“我知道你万年以来，都不庆祝自己的生辰，那今日，就一起庆祝我们的‘重生日’吧，好不好？”

“……好。”

应渊幽深的眼潭，像被深深投进了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波动的涟漪，难以平静。他望着颜淡明媚的笑靥，唇角的笑意深达心底。颜淡看着眼前夙愿得偿般的笑脸，只觉他脸上的神情柔和得好似脉脉晓风、春雪消融，竟是他自解毒恢复后最释然宽舒的神色。她被他的目光攫住沉溺，而唯有他心知，这句话，他一直在等。

颜淡口中的“重生日”，不只是一个美好的希冀，竟是真正的他的“重生”。他不再是从前那个自欺欺人、故步自封、视清规戒律为至高无上的古板帝君，他带着痴心唐周和失去爱人的应渊双份记忆而来，他是应渊，又不再是此地的“应渊”。

既然她还愿意为他费心，自该是，好好庆祝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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