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荣诀

颜淡捧着刚做好的桂花糕走进地涯小筑时，正望见应渊在为地涯里她播下的草木布下雨露。

自他火毒已解，仙力也在逐步恢复当中，已可自如使用一些中高阶仙法不至损耗己身。应渊先是用法力化出三寸日光，以庇护花草植被利她修行，后又化和煦微风，引鱼虫鸟兽，使得地涯不再阴冷寂寥。颜淡见地涯果真成了一个草长莺飞的世外桃源，虽欢喜得很，却十分心疼他仙体初愈便滥用法力。应渊只笑着同她道: “物尽其用，地尽其利。我做这些，于你悟心修行都大有裨益，怎能说是滥用法力，我却只嫌能做的不够多。”

颜淡总觉得，最近应渊脾气秉性与之前大有迥异。

高高在上的应渊帝君，从前嘴里都是规矩法度、三界苍生，人前不苟言笑、法相庄严，人后虽生动温暖、处处为她相护，又兼记仇“小气”，十分毒舌，但始终不是现在这样的。

现在的他，似是经火毒变故后打通了什么任督二脉似的，望着她同她说话都是和风细雨、温情絮语的，甚至让她觉得有点……含情脉脉地“撩人”。

她自是记得应渊仙魔大战之前每天对她耳提面命的是仙阶功课、法力修行、断情绝爱、循规蹈矩。可这几日，他自和她欢喜相认，便再也没有提过这些了，更是处处满足她的任性妄言。她随口一说喜欢花草，他便为她寻来仙种，将地涯变成了一片草木葱郁之地。她无意间说这地涯冷清了些，他便在莲池中养起了鱼虾。虽说经火毒之故，她为救他付出了半颗心，入梦与他共度白首，甚至在他毒性发作神志不清时隐晦立下了白首之约，但在他之前清醒时，他终究展示出来的，是克制守礼、若即若离甚至一心求死的态度。

颜淡向来知道从前应渊放不下情戒法条、三界责任，也知晓他心热嘴硬，从不承认有情，更遑论追求情爱，但她心里始终是向往能与应渊互诉衷肠、情意相通的。只是先前应渊毒入膏肓，将她一味推远，她已经习惯了一腔赤诚地主动靠近。自她为他剜心，他醒来后竟性情大变，不但马上承认一直知晓地涯相伴之人是她，更是变得温情解意、千依百顺，她虽受用但也无端有些惶恐，丈二摸不着头脑。

若说是他如今已无殒命的后顾之忧，想与她双宿双飞吧，可情戒高高在上，她虽不怕，但他从前分明最是墨守成规之人。若说他并未有触犯情戒之意，这几天他举动言语却又和之前大不相同，在颜淡看来十分“撩人”，常面不改色地说着温柔的话，直把她这朵小小的菡萏羞得面目通红。颜淡从前被他管教约束斥责惯了，实在是不适应，应渊原来、原来竟是这种人？还是皆因她坠入情网、智商归零了，看他一言一行皆被撩得不行？

亦或是…他虽开了窍，实则上万年不通情事，根本不懂怎么谈情说爱，只是感念她剜心相救之举，这些温柔只是……报恩的举动？可这又说不通，他二人分明隔着屏风定情，又在他梦里私定三生了呀…思及此，颜淡眼珠乱转困惑至极，若不是手里还端着托盘，非得纠结得上手把发髻挠成鸟窝不可。

唉！情之一字，实在让人坐立难安、悲喜交加。颜淡心道，我只是一朵仙力低微的小小菡萏，又怎猜得中这活了上万年的木头小人帝君的心思！

颜淡兀自立在远处纠结不已，神智却被一丝血腥之气唤回。定睛细瞧，原来是应渊正将手腕割破，用腕上精血滴入莲池滋养一池菡萏生长。她惊得满脑子的旖旎心思顿时一扫而光，将托盘向桌上一丢便一阵旋风般扑过来阻止。

“应渊君，你这是干什么！莫不是又钻了什么牛角尖想不开，我剜心救你可不是让你有力气自残的…”

她心疼不已，旋即捏了个法决用菡萏之力

为应渊疗伤。应渊笑笑，轻柔拂开颜淡施法的手，解释道:“我无碍，这点精血损耗伤不到我。你别慌，我只是在做法。我正与池中莲花结契，此契名为枯荣决，以宿主精血为引，供养被结契的生灵，将我的生机共享给它，从此我荣，它荣，我枯则它枯。不过这法术是单向的，它的状态影响不到我。我法力精深，要供养这几株小小莲花实在微不足道。”

颜淡听不进去，反而有些哽咽地嗔怪他:

“…你为何要这么做？不过小小几株野生莲花，连仙灵也未修出，让它自然生长就是了，若你实在喜欢，我精心养护便是，又何苦这样施法伤害自己？我知道你是法力高强的帝君，可你也不能这样不爱惜自己！我好不容易将你救回来，能看到你好好地活下去已是万幸，再也受不起这种惊吓了……”

颜淡轻抚着应渊腕上伤口，眼中渐渐蒙上雾气。她手中亮起粉光，神色执拗地用菡萏之力为应渊治疗，不睬应渊宽慰，直到伤口之处彻底光洁如初才肯停止。

应渊见颜淡模样，蓦然一叹。他知道她是关怀心疼自己，更看出经火毒变故，她对自己的安危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虽然当时身中火毒垂死之人是他，但颜淡心中恐怕更为惶恐痛苦。她在乎他的性命甚于自己，才会义无反顾剜心相救，从没有考虑过自己的伤痛安危。

这份至诚至勇之情，他怎敢再辜负？反而是他前世懦弱守矩、一叶障目，一味逃避、食古不化，使她吃尽三界至苦心死离去，此次得上天垂怜再回到此间，他只恨不得将自己血肉灵魂，全部回应奉献给她，方不负此情。

应渊眼圈泛红，心中动容，又怕如今一无所知的她看出情状有异，只得压抑下情绪温柔安抚她:

“颜淡，你别怕。我如今已经安然无恙了，好好的在这里。”

“枯荣诀用在这池莲花上，只是微末法术，于我无甚损伤。只是我常看你为我酿如愿酒，为求酒效不惜取真身根茎用作材料，我又何尝不希望你能爱惜自己呢？你为我做了这么多，又是剜心、又是耗费真气、真身，我欠你太多，供养这一池你喜欢的莲花又算什么？如今我胸口有你的半颗心，也算半个‘四叶菡萏后裔’，再加上我的上神精血，以后你酿酒取这些我供养的莲花根茎效用足矣，可不要再损耗自己了。有了枯荣诀，你也无需再损耗真气助它们花开了。”

颜淡原本一脸愁容，却听到“菡萏后裔”后实在忍俊不禁，破涕为笑。

“…什么‘四叶菡萏后裔’，你这小人，年岁长我这么多，倒好意思乱排辈分～”颜淡忍不住用眼刀飞了应渊一记:“我们四叶菡萏可是上古遗族，天地间仅剩的一株只有我和芷昔，我们族，岂是你想进便能进的…”

“是是是。你说的都是。可安心了？”

“我原本也没如何。只是怕你又一时钻进你那出不来的牛角尖去，浪费我的半颗心。”颜淡噘嘴瞧了瞧应渊，语气温软下来:“……那你如今身子也好了，再没有那些激进求死念头了吧？”

“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以往过去种种，如昨日流水，断不可追。你既然能挺过来，就说明天道有眼，今后还有很多美好的人和事在等着你去经历和感受，人间烟火、四时方物，三界四海、大好河山，你说对吗？” 颜淡小心翼翼宽慰应渊，一面偷偷看他神色，生怕他心中还有郁结。

“我不会再有任何颓然求死之念。”应渊唇边展开一个释然的微笑，抬头看向地涯耀眼温暖的阳光，伸手将一片缓缓飘落的神树落叶接在掌心。

“菩提一叶，便知禅心。”

“从前我却不懂，只觉落叶惹人心乱，障我双目，便时时想去拂拭、逃避。如今经此一役，既得上天宽怜，我已经想明白了道理，观一叶落，便知晓己心。”

应渊清俊的面目在树间枝桠投下的光斑里忽明忽暗。颜淡望着他的侧脸被寸光柔软地映成波光潋滟的一层浅金，只看到他含笑的眼睛，便觉心底被无声的情潮海浪悄悄吞没了。此情此景，她终于领悟到戏本子里所写的“情不知所起”是为何意。情，是一场天时地利无法言说的恰逢此时，鬼使神差、无法逃脱。她一朵小小菡萏，坠入他织出的天罗地网，只是一种必然。

“……那好。过去种种便再也不去想了。”颜淡回过神来，漾起一个欣然的甜笑，拉着应渊便往林中走:“我知道你万年以来，都不庆祝自己的生辰，可今日不同。从今日起，就是你的重生之日。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跟我过来～”

应渊随着颜淡欢快的脚步亦步亦趋，听着熟悉的话语，心头微讶。庆生？上一世，她明明是在他火毒解除之前为他庆生的。可这一次……应渊压下疑惑，冷静盘算。

自他回到此间以后，便发现这一世时间线上有些细节与他曾经历过的不同，有些错乱。比如他曾偷偷观察试探过，发现直到此刻他还未将沉花簪、沉香炉等信物送出，可晓梦蝶、如愿酒的发展却和前世一样。比如颜淡为他剜心后并未马上离开而是一直在侧照顾他。应渊因生怕重蹈前世覆辙，先为颜淡修复了步离镯，又是偷偷在她身上下了追踪法术，对颜淡严加保护，并以养伤之由一直暂住地涯。经过这几日的观察试探，他发现大体事情发展并未受影响，只是他们相处中一些细节有颠倒错乱之嫌。只要他能预测到并及时干涉后事发展，这次应当不会重蹈覆辙，他也绝不会允许。

思及此，他才安下心来，随着颜淡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