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如初

应渊睁开眼睛，仍身处地涯木屋。

昨晚一夜无梦？

不过，因如愿酒之故，这一夜他并未噩梦缠身，倒也阴差阳错安眠了一宿，心思略有缓和。

门口牌匾上仍挂着“苟诞居”三个大字，是颜淡顽皮又秀气的字体。应渊缓缓从塌上起身，想着看看天色，该去血饲外面的莲花池了，再尽快去藏书阁最高之处反复翻一翻典籍。

他踏出木屋门口，抬眼望向莲池，忽然却如被铁链锁住了脚步一般，动弹不得。

池边正立着一名粉色纱衣女子，背对着应渊。她认真地将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在看一朵含苞待放的红色菡萏。那身形背影，分明与他日夜期盼着的人别无二致。

应渊的心狂跳起来。他不敢出声，亦不敢动弹。他怕此刻是自己的幻觉，一旦弄出动静便打破这美好的一幕。他更怕女子回头却不是她，只是他思念成疾，将人错认。不知过了多久，又像是短短一瞬，光阴荏苒的这一刻里，应渊却经了万千惶恐，连呼吸都恨不得停滞。

良久，那朵被女子盯着的莲花缓缓打开了全部花瓣，彻底绽放了。粉衣姑娘终于美滋滋直起腰来，突然回首望向木屋门口，一眼便瞥见了呆立盯着她瞧的应渊。

“应渊君，你醒啦！昨夜睡得可好？你看，这朵最大最美的菡萏终于开啦，我方才便是等着它开花，早上我还给它输了些菡萏真气助它一臂之力呢。不枉我花费一番心思，果然是这池里最好看的一朵～”

是她。

如同往日一般娇俏的嗓音，如同往日一般“聒噪”的模样，一开口便是连串感叹。也只有她，愿为小小一朵池中莲花耗费真气，更愿意安静等一朵花开。

不远处粉衣少女语罢明媚地朝他笑着，歪头端详应渊的神色。应渊不发一言眼神却隐隐闪烁着激动，甚至盯着她唇边漾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弧度来。少女见状腼腆地抿了抿唇。

“怎么，看到我很是意外？”颜淡被他炽热的眼神盯得低头有些娇羞，见应渊并不回应，才狐疑看他，发现他面色隐忍变幻，于是跑到他身侧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

“…睡懵了？你回答我，这是几啊？”

回应他的只有一个令人窒息的拥抱。

应渊紧紧把颜淡按在怀里，两人紧密相贴，毫无缝隙。他把头埋在她颈侧深深吸了一口，熟悉的菡萏清香冲进肺里。

确实是她，不是幻象。

“…你又做噩梦了是不是？可有哪里难受？”

鲜活的少女不知应渊此刻失而复得的狂喜心思，语气温软了下来，只轻轻将手放在他的背上反复抚摸，像在哄一个惶恐不安的婴孩。

“……我无碍。”应渊略带哽咽的声音从颜淡的颈窝闷闷传来，说着却将手臂锁得更紧，头埋得更深了些，完全看不到神情。少女面上漾起一团红霞，轻抚着他的发，温声在他耳畔呢喃。

“…你这是怎么了？莫不是眼睛终于好了，太过惊喜所致？我方才看你目光如炬，火毒应是彻底解了，今日眼睛也大好了，还有哪处难受？可不要瞒我。”

长久沉默的应渊听到这番话猛然抬起头，松开了怀中少女，紧张地揽着她双臂上上下下用目光将她扫了个遍，然后冒冒失失地就要扒开她的衣领查看。

“颜淡，你怎么样？你的心、你的菡萏之心可还在？你不是将它…给了我吗？你还好吗，可还支撑得住？走，我带你去天医馆，一定想法子救你！”说着，又结了个法印，手上亮起耀眼的金色本命真气来。

颜淡羞臊得整张脸通红，又是忙着推开他在自己衣领作乱的手，又忙着赶紧打断他输法力，直将他作乱的双手老实按住，才说:“我早已没事了！前几日姐姐已经为我输了真气疗伤，休养了这几天我已经好多了，你快放手。”

施法虽被打断，可应渊一出手便已感应到颜淡胸口仍还剩半颗心，虽有些虚弱确实并无大碍。方才太紧张她的安危，这会稍放下心来，才察觉颜淡话中的“火毒、眼睛好了”等关键词汇。怎么可能呢？颜淡不是为助自己归位失了整颗菡萏之心吗，为何刚才探查还剩半颗？她话里话外意思，更是说他火毒刚解，重见光明。而她此刻确实看着也不像即将魂飞魄散的样子，反而生动活泼得很。

一个令他不敢相信的可能性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应渊缓缓抬起头盯着颜淡的脸庞看，眼眶发红，眼神像要吞了她一般炽热，仿佛有千言万语隐没其中。颜淡感觉到他抓着自己的手掌微微颤抖越握越紧，像是压抑着激动之情。

“你莫要太动气…你眼睛好了，认出我来我固然开心，可若是太过激动又引旧伤复发怎么办。”她说着，又露出一个害羞的甜笑，扭脸不敢直视他的目光:“…你是否一直…一直知道是我？只是你火毒解了伤好了，性子倒是变得孟浪…咳咳，开朗了许多。我虽欢喜，却还有些不太习惯。”

她明明为了救她，在他怀中灰飞烟灭了。

可眼前生动鲜活对着他微嗔的少女，又分明是她，有温度，有血肉。

应渊只觉自己如坠梦中，分不清真假虚实。他一时又悲又喜，可手下的触感、鼻间的清香又告诉他这一切不是虚幻，他向来不会错认她。头脑飞快转动，思来想去，结合刚才颜淡的话语，便觉无论如何荒谬也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不知为何，他回到了与她地涯木屋相伴的那个时间点。

在同样的故事里，同样的时间线里，只是时间的坐标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又许是上天慈悲，将指针往前拨动了一些，让他回到了一切还来得及的时候。地涯相伴，他中了火毒，她以半颗心制成解药相救解毒，而他辗转醒来，颜淡还在身侧照顾他，他们之间，只有几步木屋到莲池的距离。这时候，她还满心欢喜信任地恋着他，没有失望，没有心死，更不曾想过与他两不相欠。

他们之间，不再隔着了无桥，不再隔着忘川水，更不隔着什么凡界人间。

他只一睁眼，便回到了这个离她最近的时间。

“我一直知道是你。”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是你，认出了你。”

“颜淡，从没有旁人的可能。”

应渊脸上漾起小心翼翼的、像看着失而复得易碎琉璃的微笑来，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我应渊，何其有幸得老天眷顾，使我回到一切都还来得及的这一刻。

虽死无憾。